第四十二章 一朝開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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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薑義低頭瞧著手裏的西瓜,隻覺冰涼透骨,自掌心一路沁進了心窩。
    入夜時分,手起刀落,瓜皮“哢嚓”一聲脆響,瓜瓤帶著一絲寒意。
    入口甜糯中透著股沁人心脾的涼,直叫人打個寒戰,再順勢舒了口氣。
    自那日起,薑家果園裏的桃李杏果,隻要摘下,少不得得往那片寒地裏一丟,涼透了再說。
    兩界村就這麽丁點地方,薑義也懶得背人。
    半簍透心涼的西瓜一分出去,那“寒地藏瓜”的事兒,便悄沒聲地在村裏傳開了。
    有那嘴頭子利落的鄉鄰,假借來串門說閑話,其實眼睛早就溜到了籬笆裏。
    薑義也不惱,樂嗬嗬地往前山一指,說是劉家莊子養的地。
    自家不過是離得近,順手照看罷了。
    這話一出口,倒也真有七八分人信了。
    劉家那一門素來神神秘秘,說是他們鼓搗出的玩意兒,村裏人倒也信得。
    這會兒就有人嘴快,笑嘻嘻打趣道:
    “薑老弟,這大熱天的,咱們能不能也進去你家寒窟裏涼快涼快?”
    薑義聞言,隻笑不語,半晌才慢悠悠道了句:
    “這地頭寒得邪門,不是個避暑的地兒。底子淺些的,寒氣一入骨,回去得抱爐子坐三天。”
    話音一落,那人臉色頓時蔫巴下去。
    薑義見了,也不想拒得太幹脆,想了想,又笑著補了句:
    “人進去不妥,可若是拿些果子透透涼,倒是沒什麽妨礙。誰家想吃口冰瓜冰李的,隻管拿來便是。”
    此言一落,眾人果真來了些興頭。
    不到半日,便見有人巴巴兒地提來一簍新摘的油桃,紅彤彤地掛著水氣。
    鄉鄰們見了,也紛紛效仿,挑了自家地頭的瓜果梨桃送來,倒像是趕什麽節似的。
    薑義也不推辭,索性卷起袖子,在那寒地邊緣,挖了一溜土坑。
    深淺得當,大小正好能嵌進村裏常用的竹簍。
    瓜果一放進去,半個時辰不到,再掀開那蓋兒,皮上便泛起細密的涼氣。
    咬上一口,涼意從牙根直透心頭,甜得微微發顫,冷得爽快徹骨。
    鄉親們來取瓜果,心裏也有數。
    提了自家那份,必然在地頭留幾樣,說是“給薑家娃兒嚐嚐鮮”。
    來來往往不過數日,薑家屋裏竟堆出一派果攤子的陣勢。
    這邊杏兒滿籃,那邊李子壓筐,還有不知哪家試種的脆棗,嚼著嘎嘣脆響。
    原先最饞果子的薑耀丫頭,如今也學得挑剔了。
    動不動就撅著嘴嫌這個酸、那個澀,隻挑那又甜又涼的入口。
    薑明倒還是老樣子,書一落學,便拎著半簍半簍的瓜果,往後山躥去。
    一家人吃得敞亮,連院子裏的雞也沾了不少光。
    那些皮磕了的,熟得過頭的瓜果,統統成了雞窩裏的零嘴。
    那寒地裏一片幻陰草,還不知何時才肯冒芽,倒先替薑家攢出一季吃不完的果子來。
    日子像流水一般靜靜淌過,薑明也跨過了十一歲的檻兒。
    個頭躥高了不少,胳膊腿都結實了幾分。
    每日依舊忙著那古今幫的事,帶著村裏一群半大不小的娃兒,或紮馬步,或踢腿拉筋。
    淘來的零嘴吃食,算是幫費,一收攏,便神神秘秘地往後山送去。
    日子久了,村裏人家也就習慣了。
    旁的不提,光說這兩界村的半大小子們,個個身體骨頭,確是硬朗了不少。
    這一日,日頭正好。
    薑義搬了條小凳,坐在院裏樹蔭下,手裏握著塊油石,慢條斯理地打磨著鐮刀。
    門口忽地一響,眼皮一抬,卻見那位岑夫子不請自來。
    薑義連忙擱下鐮刀,起身迎著,將人請進屋裏,順手沏了一壺新茶。
    麵上不動聲色,心裏卻已沉了幾分。
    這位夫子素來不興閑走動,無事不上門。
    怕不是薑明那小子,又在塾館裏鬧出什麽亂子來了。
    哪知岑夫子剛一落座,便笑嗬嗬地撚了撚頦下三縷短須,眼角眉梢都是喜色,開口便道:
    “今日來,並非為別事,隻是想與你說說,你家那薑明近來,倒真像是開了竅的模樣。”
    “課上所講,不但背得滾瓜爛熟,連那經義典章,也頗能說出些子醜寅卯來。”
    語氣裏,不光是驚喜,竟還有點小得意:
    “老夫原道他隻是筋骨硬朗些,不成想,腦子也不算頑鈍。書裏乾坤,他倒也瞧出了幾分路數。”
    薑義聽罷,手上一頓,茶壺沒提穩,蓋兒都歪了半邊。
    心頭卻是暗暗犯起嘀咕。
    自家那大兒,他還能不清楚?
    雖不至一見書本就打起呼嚕,也談不上什麽飽讀詩書的命骨。
    更別提什麽“開了竅”了。
    “薑明那孩子,近來當真透出些靈氣來。”
    岑夫子瞧他臉上半信不信,端了茶盞輕啜一口,嘴角卻壓不住笑意,語氣裏也帶著幾分難得的讚許:
    “這般才氣,若能出得這村去,往縣裏、甚至州府的學館裏走上一遭,得幾位名師點撥,按著規矩打磨些年光……”
    “將來說不得,真有望察舉茂才、薦為賢良,在仕途上行一步正道,搏個錦繡前程。”
    說著,他將茶盞輕輕擱回案上,手指輕彈了下蓋沿,歎息一聲,語中忽轉了調:
    “若是困在兩界村這巴掌地兒,教個書、識個字還成,若真談前程,未免埋了這塊好苗子。”
    薑義靜靜聽著,未言一語。
    茂才、賢良,那可是朝廷選士、正經仕途上的名分。
    若擱在旁人家,聽得這一番話,怕不是當場就熱了眼眶。
    轉身就想抬腳進縣、進府,拜名師、趕時會,恨不得即刻就把那“功名”二字往身上繡。
    可薑義心裏明白,那孩子在後山的際遇,比功名強上十倍百倍。
    因此他既沒眉飛色舞地應下,也沒露出半點遲疑,隻是把茶盞放回桌沿,語氣淡淡道:
    “這事兒,還得瞧那小子自個兒的意思。他要不願,強扭的瓜不甜,反壞了根骨。”
    話音剛落,院門那頭“吱呀”一響,薑明晃晃悠悠踱了進來。
    手裏不知哪兒摸了根歪七扭八的樹枝,走得慢吞吞,卻劈劈啪啪地比劃著,一副興頭正勁的模樣。
    見著夫子,這才收了動作,把樹枝往背後一藏。
    薑義也不繞圈子,把今天岑夫子上門的原由一五一十說了,言下之意,也不掖著。
    那孩子聽著,低著頭,指頭在樹枝上頭轉著,像貓兒閑時撥線團。
    聽完了,也不見抬頭,隻是指尖一頓,輕輕地,吐出兩個字:
    “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