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擾不得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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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一打,竟打到了月上中天。
    拳風棍影,在冷月下翻騰起落,拍得地上一道道灰影蕩漾開去。
    少年人骨血正新鮮,越打越起勁兒,步子帶風,棍聲震耳。
    離得老遠,都能聽見那一陣陣“砰砰”聲,仿佛夜裏悶雷起。
    薑義起初還站在簷下。
    心想著等這小兒子撒完了野,便將那本坐忘論抽出來,考一考他靜功是否見長。
    可眼前這陣仗,別說收勢,怕是打一輪還不解氣,得續上一場方才舒坦。
    他便笑了笑,搖搖頭。
    也不催,自顧自轉身回了屋,披衣歇息去了。
    這一夜無話。
    翌日天未全亮,東山頂才泛出一縷薄白,淡淡地鋪了半邊天。
    薑家院裏便熱鬧起來,鍋碗聲、井水聲,還有誰打了個嗬欠,輕輕一咳,那點人氣就有了。
    薑亮這一覺睡得通透,醒來隻覺周身筋骨鬆快。
    翻身披衣,剛要在院中擺開一個起手式,手還未舉高,身子卻忽地一頓。
    隻見爹娘拉著小妹,後頭還跟著大哥,一個個腳下輕,神情也靜,竟悄沒聲地繞出院門。
    薑亮愣了下,也沒開口問,心頭一動,便快步跟了上去。
    轉過院牆,踏入那片地界,腳下一滯,眼前一幕,讓他險些認不出來。
    這一方坡地,原是家裏養菜種瓜的地界,蔥花韭菜,茄子蘿卜。
    可如今再瞧。
    整塊地翻得幹淨利落,連泥土都泛著股冷意,種的卻是滿眼森白的植株,筆挺如槍,齊整如戟。
    那東西約摸一尺高,莖葉間透著病人般的灰白,風一吹,竟還發出細細的響聲。
    四周圍了道粗木籬笆,釘得極實,連個破口也尋不見,倒像是怕什麽東西從裏頭逃出去似的。
    薑亮腳下一頓,盯著地裏那些森森白植,心頭竟湧起幾分說不出的怪意。
    可眼看爹娘牽著小妹,大哥走在後頭,都是熟門熟路的模樣,連個眼神都不帶猶疑的。
    他也就收了那點狐疑,把心一橫,抬腳跟著邁了進去。
    才一入那片地頭,冷風便像水一樣貼了上來,直往骨縫裏鑽,凍得他渾身一緊,背脊發直。
    薑亮打了個寒噤,汗毛“刷”地立起。
    可他到底是習武多年,骨裏筋裏都生了勁道,呼吸一收,步子一沉,身子便穩了。
    丹田中昨夜補得發熱的藥膳,此刻也像被喚醒了似的。
    化作一縷暖流緩緩湧起,在胸腹間遊走,把那股入體的寒意壓了下去。
    他才覺著人緩過來,還未開口問上一句,眼前忽地一花。
    天地似被人捏住了邊角,輕輕一扭。
    四下的光影全跟著晃了幾分,地裏那些森白植株,竟像忽然活了,枝葉簌簌作響。
    仿佛百十隻手一齊伸展開來,在空中糾纏翻舞。
    耳邊也跟著響起些動靜,不似風,不似語,卻像有人伏在耳邊說話。
    聲聲呢喃,句句聽不清,卻偏生擾得人心神不寧。
    薑義自踏入這片寒地起,目光便沒離過小兒子半寸。
    此刻見他立在那兒,眼神漸漸虛了,臉上神情一陣陣變幻,嘴角還跟著抽了幾下。
    便知那幻象起了作祟。
    倒也不急著上前,隻負手湊了幾步,遠遠立著,神色悠閑。
    昨夜原就打算,考考這小子修性到哪一步,結果一場比武打得興起,正事忘了。
    這會兒倒省事,這地裏頭的幻覺,正好省了不少口舌。
    這幻陰草一到冬日,越冷越精神,根裏頭生的陰寒之氣,裹著一股子不清不楚的幻力,專往人心頭裏鑽。
    薑亮站在那兒,姿勢還算板得住,比起未曾修行的俗人,自是結實多了。
    可這幻象來得急、來得猛,他那點靜功底子顯然還嫩著,火候沒到。
    隻一會兒,臉就漲得通紅,眼緊閉著,嘴巴卻開始不由自主地咕噥起來。
    看這模樣,進了縣尉司後,多半是翻過坐忘論的,隻是翻得怕也不太勤快。
    薑義看著他掙紮得差不多了,知道再拖下去,怕是要真叫那陰氣鑽了魂。
    也就不再客氣,腳下一邁,伸手一拎,像撿柴火似的把兒子扛上了肩,利落得很,轉身出了寒地。
    薑亮到底年紀輕,筋骨裏那把火還旺著,又隻站了片刻,尚未真陷進去。
    不過一炷香的工夫,他便悠悠轉醒,眼皮一顫,睜眼時正對上父親那張熟得不能再熟的臉。
    薑義還是那副神色,嘴角吊著一絲笑,仿佛什麽也沒發生似的。
    再往遠處一瞧,後頭那片寒地裏,人都還在。
    大哥、娘親、小妹,一個個端著模樣,有的紮馬步,有的凝神收氣,還有的邊練邊偷眼往這邊瞧。
    小妹最沒個正形,一邊張望,一邊咯咯地樂,顯然是把他方才那點失態瞧了個清清楚楚。
    薑亮本就麵皮薄,這會兒哪還繃得住。
    臉上騰地冒出一層紅,直紅到脖子根,心裏別提多別扭。
    薑義見他這模樣,也不去揭破,隻在一旁閑閑道了句:
    “別急著臊,咱家裏頭,哪一個不是這般過來的?你哥頭回進去,可比你還花哨,叫得跟貓抓了似的。”
    這話倒是讓薑亮心裏踏實了些,臉上的窘意也跟著消散了大半,撓了撓頭,憨憨地笑了笑。
    薑義卻不歇,仍慢悠悠道著。
    說那心靜如水、神凝如鏡,於練武大有裨益,日後若要更進一步,這門性功,不可偏廢。
    薑亮聽得認真,點頭如搗蒜,拍胸許諾:
    “爹,您放心!從今日起,那冊子我日日讀、時時想,晚上夢裏都要背它兩章!”
    薑義聞言點了點頭,倒也沒多說,隻從懷裏摸出個小瓷瓶來。
    拔開塞子,一股清香便飄了出來。
    倒出一粒藥丸,色白如雪,圓潤光滑,隱隱透著些靈氣波動。
    也不多言,手一遞,示意小兒服下。
    薑亮素來信他爹,這種時候也不多問,接過來便一口吞了。
    那藥丸入口即化,先是一絲甜,繼而泛起清涼,很快順著喉嚨沉入丹田。
    “再進去試一試。”
    薑義道,語氣淡淡,手一指寒地:
    “這回若能守得住神,自會見得不同。”
    薑亮心裏雖還發虛,但畢竟是練家子,又得了爹爹的吩咐,膽氣便硬了幾分。
    他試著踏入寒地邊緣,腳一邁進去,那股熟悉的寒意便撲了個滿懷。
    緊跟著腦中一陣暈眩,仿佛又有無形之物欲牽他入夢。
    可還不等幻象鋪開,丹田裏那股清涼忽地變了勢,化作一道輕靈之氣,仿佛山泉入壑,轟然湧向頭頂。
    隻覺腦中一清,那些扭曲的光影頓時淡了不少,雖仍迷離,卻已擾不得神。
    薑亮心頭一震,登時明白,那粒藥丸絕非凡品。
    這時候再不敢耽擱,趁著神明未散,立馬紮下馬步,在寒地邊沿揮拳起樁,招式沉穩,氣息綿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