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七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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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薑亮並未察覺洪都教眼中那細微的波瀾。
    他隻站在院中,長吐了口氣,
    雙手一緊,握住棍身,低頭抱拳,身子一俯,便把那杆棍子舞將起來。
    風自棍中生。
    初時不過一式平揮,似無鋒意,可轉瞬之間,便如江上初潮,勢湧聲緊,一發不可收。
    既有橫掃之威,亦藏繞指之巧,似隨手一挑便斷人生機。
    可那巧勁兒裏,偏生又藏了幾記殺招,一招發出,力沉如山,叫人連閃避的心思都生不出來。
    院中諸人皆屏息靜氣。
    直到薑亮最後一式收招,雙手將棍輕輕一頓,身子如鬆般立定。
    氣息綿長,不顯半分急促,身形也未見絲毫疲態,唯額角泛著一層微汗。
    棍身靜靜杵在地上,院子裏也隨之歸於沉寂。
    洪都教的目光,始終落在那杆棍子上,像是要從那斑駁木紋裏,看出點什麽來。
    半晌,他才緩緩抬眼,望向薑亮。
    那目光裏,已沒了先前的波瀾不驚。
    似要開口,卻終隻輕輕點了點頭,淡聲說道:
    “筋骨不錯,氣息沉穩……這棍路子野,卻收得住,妙。”
    言語寥寥,可院中諸人一聽,心下皆明,這評價,已是極高了。
    正此時,有仆婦腳步輕柔,近前低語稟道:
    “大人,飯席已備妥。”
    田縣丞手一抬:
    “知道了。讓小的們先去用飯罷。我與洪都教,單獨小酌幾杯。”
    李文軒姐弟與薑亮自是聽出話外之音,應了聲“是”,齊齊行禮,知趣地退出院外。
    待三人身影隱入院門,田縣丞方收了麵上笑意,微側過頭,看向一旁的洪都教。
    洪都教仍是那副波瀾不驚的模樣,眼神卻落在院中那片塵土未定的地方。
    像是還在回味方才那一趟棍法。
    良久,他隻是點了點頭,將方才那句評價又說了一遍:
    “筋骨好,氣息勻,棍法不俗。”
    語氣依舊平淡,卻多了分篤定。
    田縣丞聞言,心下那根弦便鬆了幾分。
    臉上也隨之換上從容之色,徑直道:
    “洪兄以目力稱準,既能說得上‘不俗’二字,那這小子三月後的州府大選,你看,可有幾分把握?”
    洪都教聞言,一時間卻未應聲。
    “這等事,未上場,不好妄斷。真打起來,還得看心性、膽氣……”
    片刻後,他才慢悠悠地開口:“不過,單論這身底子,已屬上乘。若不出意外,七成。”
    這話不輕不重,卻比旁人百句誇讚都來得實在。
    田縣丞聽入耳中,眼角眉梢立時添了幾分顏色。
    “這小子是哪家子弟?”
    洪都教淡聲問,語氣裏帶著點探究:“竟能讓田兄這般上心,連我都專程請來?”
    “唉,洪兄這話說的,還真怕你笑話。”
    田縣丞聞言,卻苦笑了一下,抬手輕輕一擺:
    “自家姐姐,就這麽一雙兒女。那外甥,你也瞧見了,文不成,武就那般。我這做舅舅的,總不能護他一輩子。”
    他語氣輕慢,像是隨口拉著家常:
    “自家娃兒不頂事,就隻能從外婿上下功夫了。尋常人家配不上,家世太強的,又怕將來吃幹抹淨,養出個白眼狼來。”
    這話一出,洪都教眉頭未動,眼中卻有了些許笑意。
    不是取笑,而是聽出了點味來。
    田縣丞卻已接著往下說,不疾不徐,仿佛胸中早有丘壑:
    “這小子,家世清白,身後也沒甚靠山。底子好,人瞧著也穩實。若是趁早結個善緣,將來若真出了頭,對李家也算個倚靠。”
    他說得誠懇,神色卻不動聲色。
    “成則成,不成也無妨。隻是我不通武藝,怕看走了眼。”
    他說到這兒,才又抬頭望向洪都教,眼神中多了幾分分寸拿捏的意思:
    “可若等他到了州府,真要在大選裏露了麵,那榜下捉婿的,可就不止我這一家了。到那時,我這個小小縣丞,怕是不太夠瞧了。”
    他頓了頓,嘴角一揚,像是自嘲似的:“所以啊,才厚著臉皮,邀洪兄提早掌掌眼。”
    洪都教聽完這番話,眉眼卻並未舒展,反倒透著幾分古怪。
    他沉吟片刻,方才開口:
    “若論根骨,那小子確是上乘。骨架周正,脈息沉穩,將來若肯下苦,也未嚐沒有前程。”
    話鋒一轉,語氣卻緩了下來:
    “但若說他出身寒微、鄉野孤身、全無背景……”
    他輕輕搖頭,似笑了一下,目中卻無半分笑意:“我看,卻未必。”
    田縣丞聞言,先是一怔,旋即站直了幾分,麵上浮出幾分不解,也帶了些警惕。
    “哦?”
    他放緩語氣,抱拳微一作揖:“請世兄明言。”
    洪都教這才低聲道:“那小子先前用的那根棍子,乍一看粗陋無奇,實則不然。”
    說到這兒,他眼中微光一閃,卻未看向田縣丞:
    “那棍兩頭的銅箍,樣式舊、打磨細,卻並非尋常貨色。”
    田縣丞一聽,嘴巴微張,像要說什麽,又咽了回去。
    他如何識得這等門道。
    那棍子在他眼裏不過是件趁手的家夥,充其量瞧著重了點,紮實罷了。
    洪都教仿佛瞧出了他的心思,淡淡一笑,隻繼續說道:
    “若單是那對銅箍,也還能說是機緣巧合,或是舊物遺落,被他撿著了。但更要緊的,是那一套棍法。”
    他眼神微斂:
    “我雖瞧不出具體門道,卻知那絕非尋常武館能教得出的,更非縣尉司那幫教頭所能指點。”
    他語氣不緊不慢,字裏行間卻隱隱透著凝重:
    “那路子,若說無名無姓、從草根裏練出來,恕我直言,絕無可能。”
    田縣丞的神色,漸漸沉了幾分。
    他畢竟不是練家子,平日裏武事不過是耳邊風。
    偶爾去縣尉司走動,那幾個相熟的教頭,說起薑亮來,口風倒是齊整,都道這小子天賦異稟,是塊打熬得出的好料子。
    卻從未提過棍法如何精妙、銅箍有何異常。
    可憑洪都教這般身份見識,親口點出,斷不至於空穴來風。
    田縣丞心下微動,嘴上卻隻低聲回道:“這……倒是我先前失察了。”
    洪都教見他沉吟,也不催促,話鋒便也緩了下來:
    “娃兒不錯,根骨是好的,練法也正,性子也不見浮躁。早些打好關係,將來未必不是樁好事。”
    田縣丞聞言,輕輕頷首,眸中神色一時未明。
    院外風吹竹影,淡影斜斜,一時無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