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一章 南華法脈,糧倉見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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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華老仙……”
薑義將這個名號在唇齒間過了一遍,語氣不重,卻帶著幾分掂量。
良久,他才續了一句:
“可是那位寫出《南華經》的高人前輩?”
祠堂裏靜極,香煙嫋嫋。
那盞長明燈在風口輕晃,火苗一屈一伸,正好映著他微微眯起的眼。
三教典籍,他早已熟爛於心。
這名號,自然不是第一次聽。
薑亮的魂影一凝,鄭重地點了點頭。
“正是那位。”
他頓了頓,又像是想起什麽似的,低聲補道:
“聽說這位老仙,與兜率宮淵源極深。爹若真想探個明白,不妨去問問劉家那位老祖,興許能知曉一二。”
薑義未答,隻微微一“嗯”,便沉默下去。
那神情看不出喜怒,似在思量,又似早已將一切放在心底。
半晌,他才換了個話頭,從容問道:
“這位南華老仙……在天上,可算得幾分分量?”
薑亮聞言,魂影微顫。
良久方才低聲道:
“此人性子最是逍遙,蹤跡飄忽。平日裏不理天庭事,也不問地上因果,在天上算個極清淨的閑人。”
他語聲漸低,像怕驚了什麽似的,帶著幾分不敢直言的敬意:
“可也有傳言……”
“在兜率宮一脈中,他的地位,或僅在那位太上道祖之下。”
薑義聞言,隻微微頷首,便不再多問。
那天上的門戶紛爭,於他而言,早與己無幹。
他側身對薑亮道了聲“稍候”,便拂袖出了祠堂。
晨光正淡,露氣未消,遠處雞鳴聲斷斷續續。
約莫一刻多鍾,薑義才又返身而回。
手中提著四五隻雜羽靈雞,羽色鮮亮,氣機內斂,顯是精心挑選的上品。
另一隻手,還拎著個布包,裏頭是幾株靈果藥材,根莖飽滿,靈氣隱隱。
將這些物事一並遞給薑亮,方才語氣如常道:
“將這些帶去給銳兒。讓他將這幾隻靈雞燉了,取那最濃的湯頭,也分給涵兒、濟兒補補。”
薑濟如今已快一歲半。
雖因薑銳在外辦差,尚未回過村裏,但薑義對這曾孫,卻也未曾怠慢過。
薑亮接過那一包東西,魂影微顫,連聲道:
“爹,家裏如今也不少丁口,您自己也該多留些。這等靈物,可是有錢都難求的。”
薑義見他這模樣,隻隨手一擺,神色淡然:
“無妨,如今家中,不缺這個。”
薑亮一怔,神情間似還有幾分不解。
薑義唇角略帶笑意,隨口而談:
“錦兒她們煉的血禽丹,你也曉得。”
“這丹藥人若直接服食,藥力大打折扣,且燥得很,損身不補。”
他抬手指了指案上的靈雞,語氣慢了幾分:
“但村裏人發現,若先喂與靈禽,由那副禽身去化解藥性。待血肉溫潤,再取來燉湯食肉……那藥力,反倒更為平和。”
“血氣入身,能補陽化精,比那丹藥原味還來得長久。”
他語聲不重,卻帶著幾分說不出的從容。
“如今有那‘蝗蟲穀’作底,丹藥不斷,靈禽不缺。”
“莫說咱們薑家,便是這兩界村中家家戶戶,也不愁缺這口靈雞湯了。”
薑亮這才恍然,神色一鬆,麵上也露出笑意。
他俯身一揖,聲音輕得幾不可聞:
“孩兒明白。”
話落,那魂影便在香火氤氳中,緩緩散去,隻餘一縷青煙,繞著長明燈旋了兩圈,悄然無蹤。
……
日子在不知不覺裏滑過去,轉眼又是一年。
這一日,薑義仍照舊,從蝗蟲穀巡回而歸。
那穀中無邊的蟲潮,如今早已不複初時的鋪天蓋地。
相互吞噬、煉丹消耗,餘下的雖不多,卻一個個氣息凶悍,殼光如鐵,已隱隱有妖意滋生。
薑義神念一掃,心底微微一歎。
越到後來,這些孽蟲越精,選取時也就越發小心,不敢再有一絲疏漏。
歸途上,風從山那頭吹來,裹著幾分草木清甜。
深吸一口,隻覺胸臆寬暢,五髒六腑都鬆快了幾分。
如今的兩界村,確已不是從前模樣。
處處靈氣充裕,家家門前花木扶疏,雞犬都精神得緊。
那些吃了血禽丹的雞鴨,一個個昂首闊步,毛羽光亮,見了人也不躲,反倒呼哧呼哧地湊上前來。
田埂上,後生們正角力比試,摔得渾身是泥,卻都笑得放肆。
身上那股子勁頭,像是永遠也使不完。
連那些守在門前曬太陽的老人,也個個麵色紅潤,眯眼閑聊,眉眼間都透著幾分“年景正好”的安穩。
最熱鬧的,還是靈素祠前那幾株老榕樹下。
樹蔭濃密,底下幾塊青石早被磨得發亮,成了村裏閑話的“朝堂”。
這時正坐滿了婆嬸閑漢,一個個搖著蒲扇,嘴上不閑著。
近日話頭兜來兜去,終歸又落到了那三個字上,“太平道”。
“嘿,你們是沒見著!”
一個從集上回來的貨郎抿了口涼茶,聲音響亮,眉飛色舞,
“那太平道的符水啊,比藥方的藥湯都靈!我親眼瞧見的,前頭還燒得亂嚷的人,一碗符水下去,後頭就能下地走了!”
旁邊一個納鞋底的婆子撇撇嘴,針線一抖,口氣卻也帶著幾分信服:
“可不是麽?聽說如今連朝廷裏那些大官兒,見了太平道的人,也得客客氣氣,叫一聲‘道長’哩。”
薑義聽得那婆嬸貨郎一陣高談,心中微微一沉。
太平道……
當初不過是在冀州一隅鼓吹符籙,連個正統道號都未得。
誰曾想,不過區區一年光景,如今已名滿江河。
自洛陽城的王公貴人,到這兩界村的雞犬草民,皆曉得那位“大賢良師”的名頭。
他抬眼看去,靈素祠前人聲鼎沸,笑語紛紛。
正當此時,眼尖的看見他來了,忙起身躬招:“薑老!”
眾人亦紛紛止語,神色恭敬,氣氛倏地靜了幾分。
那貨郎最是靈活,笑嘻嘻湊上前去,
“薑老,您老見多識廣,依您看,這太平道……是個什麽門道?”
話音一落,眾人便都豎起耳朵,連呼吸都輕了。
薑義卻仍是那副和煦模樣,唇邊含笑,輕輕擺手。
“略有耳聞罷了。老了,眼花耳背,這些熱鬧事啊,提不起什麽勁頭。”
一句話,如一桶涼水,潑得眾人訕訕退去。
閑談的熱氣散了些,樹蔭下又隻剩蟲鳴。
薑義也不再多言,慢慢步入靈素祠。
在那塊渾若天然的青石道祖像前,規規矩矩地點了三炷清香。
祭罷神像,這才轉身而出,腳步安然,神色自若。
循著熟路回家,一路皆是和氣村景。
然而,當他走過自家那座祖祠,腳步未停,神念卻如往常一般,習慣性地掃了進去。
也就在那一瞬,原本穩如常人的心跳,微不可察地停了半拍。
堂中那繚繞的香火氣,忽然多出一縷焦灼之味。
那道本該遠在洛陽奔波的魂影,此刻正一臉糾結地靜立在供桌前。
不必開口,甚至不必問。
隻看那魂影的模樣,薑義便心裏有數。
果不其然,見他走近,薑亮那縷虛影便挨挨湊了過來,
神情欲言又止,終是低聲喚了句:
“爹……”
他頓了頓,又像做錯了事的孩子般,咽下一口氣,
“銳兒那邊……又遞了話來,說是,還想要些糧米。”
這一年多來,這話他已不知說了多少回。
薑銳那娃兒,自打投身賑災以來,便像陷進泥沼,越掙紮越深。
一次又一次地要糧、要藥。
薑義的眉頭微微一擰,終於有了點動靜。
“上回給的那半倉,這麽快就沒了?”
薑亮被問得一噎,魂影跟著一陣晃。
聲音裏滿是無奈與辛酸:
“涼州、並州那頭……前陣子又鬧了一回地龍。”
他說得艱澀,像每一個字都重逾千鈞。
“地龍翻身之後,便是漫天蝗災。田毀屋塌,不知多少人家流落荒野,不少人家拖家帶口,全往銳兒那邊去了。”
他苦笑一聲,聲音愈發輕。
“不止家中那半倉……早先從羌地與李家那邊調來的糧,也都快見底了。”
薑義眉心那道淺淺的川字,慢慢沉了下去。
先前聽聞羌地那頭,大黑掌控的那片地未遭蝗災,還勻出些餘糧送與銳兒去賑濟。
他那時還暗自寬心,以為總能撐上些日子。
卻未曾想,那偌大的窟窿,依舊是填不滿。
堂中靜得隻餘香燭輕燃的細響。
薑義垂目沉吟,神情不動,連那團燭焰都似被他凝住了。
良久,才聽得一聲極輕的歎息:
“罷了,罷了。”
聲音平平,不知是無奈,抑或疲憊。
“幫都幫到這份上了,總不能為了這最後一倉糧,寒了那娃兒的心。”
他說著,抬眼望向薑亮。
“你去吧,將那最後一倉糧,也給他送去。”
薑亮得令,卻並未露出半點輕鬆之色。
虛影在燭光中微微一顫,愈顯沉重。
薑義見狀,語氣又緩了幾分。
“不過,”他說得極慢,“你也得同他說清楚……”
他頓了頓,才接著道:
“這倉糧,是家中最後的底子了。往後再要,得等入秋新穀入倉。家中,也隻能幫他到此為止。”
薑亮垂首,神色凝重。
“孩兒明白,定會與他說清楚。”
言罷,他朝薑義深深一禮,
身形在燭火的搖曳中漸淡,終是飄然往村外糧倉去了。
薑義靜靜看了片刻,輕輕搖頭,轉身回了自家院落。
院外的柳秀蓮正挽著袖子,手腳麻利地拾掇著一隻靈雞,羽毛早已褪淨,雞皮泛著油光。
門口蹲著兩個小子。
薑潮與劉承銘,一人叼根草莖,一人撥著地縫裏的螞蟻,兩個嘴角都快能掛上油瓶。
“曾祖母,怎麽又是雞啊……”
薑潮蔫蔫地嘟囔著。
自打那場蝗災平息,用蟲煉丹後,這靈雞便成了薑家餐桌上的座上賓。
起先還稀罕得緊,清蒸紅燒、白切藥膳,頓頓都能吃出花來。
可這一年多下來,連夢裏都能聞出股雞湯味,腸胃雖鐵,也吃出幾分疲態。
柳秀蓮聽著,倒也不惱。
抬手用圍裙擦了擦手,回頭笑道:
“放心吧,今兒就清燉,不擱那些苦兮兮的藥材了,清清爽爽的。”
兩個小子一聽,才算精神了幾分。
方才還塌著的嘴角,也緩緩翹了上去,臉上有了點人氣。
夜幕低垂,薑曦與劉子安回娘家吃飯。
堂中燈火搖曳,桌上擺著那隻清燉靈雞,湯色澄澈,浮著幾粒蔥花,香氣嫋嫋。
酒過三巡,閑話漸息。
劉子安放下酒杯,抬眼看向薑義。
那目光中帶著一分猶豫,又似有千言難表。
“嶽父,”他緩緩開口,語聲低沉,“您讓小婿打聽的太平道……確是那位南華老仙的門下。”
話音一頓,他又補了一句,
“隻是,如今這一場局勢,卻並非出自老仙之意。”
薑義夾了筷雞肉,慢條斯理地剔著骨頭,神情淡定。
隻是眼角微抬,示意劉子安繼續。
劉子安微微一整衣襟,低聲道:
“那位老仙,本就性子散淡,最厭俗事。當初不過偶然一遇,見那張姓小兒骨相清奇,便隨手點撥,傳了他三卷自編的《太平要術》。”
說到這裏,他自己都覺好笑,輕輕搖了搖頭。
“傳完經,老仙隻淡淡一句‘多行善事,濟度世人’,便拂袖而去。連個記名弟子的名分都沒留。”
他頓了頓,舉杯抿了一口,唇角帶了點笑意。
“可誰料,那張角竟真個悟出了門道。三卷殘經在他手中,化作符水咒法,驅蝗治病,呼風喚雨,一應皆靈。”
“再趁著這連年天災、百姓流離的亂世,以‘太平’為名,硬生生掀出了這一場波瀾。”
薑義靜靜聽著,神色未動,眼底卻似有暗流一瞬。
劉子安將杯盞放下,聲音也低了幾分。
“至於那位南華老仙……”
他輕歎一聲,“雖說逍遙不羈,畢竟也是天上人物。眼見自己隨手點撥的緣法,如今鬧到這般地步,若還裝聾作啞,豈不讓旁人看笑話?”
“於是他老人家索性認下這門傳承,替那張角壓了名分。又在天上出頭,將那些明裏暗裏的掣肘都攔了回去。”
薑義聽到此處,手中筷子微微一頓。
湯麵泛起一圈細紋,他的眼神在那流光裏一閃,淡聲問道:
“依你這意思,那位南華老仙,與這張家弟兄,其實也談不上熟絡?連他們的脾性根骨,都未曾細察?”
劉子安略一踟躕,終是點了點頭。
“眼下看來,應當如此。”
話鋒一轉,他神情又正了幾分。
“不過,如今這太平道已成了氣候,畢竟是承了老仙法脈,又以濟世立名,這份香火功德,卻是明擺著的。”
他說罷,端起酒杯,放低半寸,輕輕與薑義一碰。
“往後無論他們修行如何,哪怕身死道消,憑這功勞,也該得那老仙收錄門牆,名正言順。”
說到此處,他聲音壓得更低,帶著幾分揣度:
“也因此,家中老祖近日傳了話下來,讓我們凡間子弟,若有機緣,能與張家兄弟結個善緣,最好不過。”
薑義聞言,神色微滯,眉間那道淺紋隱隱浮現。
隻是當著小輩的麵,他終究沒有多說。
良久,才淡淡道:
“凡事,還得守本心,先將這山林顧得穩當,比什麽都來得踏實。”
劉子安忙點頭應是,順勢又斟滿酒,舉杯一敬,笑中帶敬:
“嶽父此言極是。若非您神通廣大,當初那場蝗災,早叫這山中草木盡滅。我們家這份鎮山的香火氣,怕也早斷了。”
薑義聽著,隻淡淡飲盡杯中殘酒。
神色平靜,唯有目光投向窗外,那一方夜色深沉如墨,燈火在風裏微微一晃,照不出他眼底的思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