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章 丹堂初建,太平大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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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薑義這話問得突兀,卻並非無端。
    那妖蝗臨誓時吐出的,正是這三個字。
    薑亮那虛影微皺著眉,神色凝了幾分,似在記憶深處翻檢舊塵。
    半晌,仍是歎了口氣,搖頭道:
    “……未曾聽過。”
    他語氣裏帶幾分慚然,
    “這名號聽著像個道號,卻邪氣太重,倒更像妖修的路數。孩兒愚鈍,實在不知其源。”
    說到這,他又急急補上一句:
    “不過爹放心,孩兒回頭去托幾位相熟的鬼差陰吏打聽打聽。陰司消息靈通,三教九流的底細多有備案,或許能摸出些蛛絲馬跡。”
    薑義點了點頭,此事既已分派,便不再多言。
    轉身時衣袂微動,燭火隨風一晃。
    卻見那由香火所凝的魂影,仍靜靜立著,未曾散去。
    薑義腳步一頓,回過身來,目光落在薑亮身上,語聲平靜:
    “還有事?”
    那魂影被他這麽一看,形體似又淡了幾分,仿佛風一吹便要散。
    薑亮張了張口,期期艾艾半晌,方低聲道:
    “那個……爹……”
    “銳兒……銳兒今日又托我給您帶個話,說是,想再討些糧米。”
    薑義沒答,隻看著他。
    那目光無聲,卻比刀更沉。
    薑亮被看得心虛,連魂氣都晃了幾晃,忙垂下頭,急急解釋:
    “先前鬧地龍翻身,雖是可怖,但波及的災處不多,他那邊還撐得住。可這回蝗災……卻是一整片天都黑了,地上寸草不存。”
    “四方流民一齊湧來,比先前多了十倍不止,銳兒屯下的那點存糧,已是杯水車薪。”
    聽至此處,薑義眉目間也有幾分沉凝。
    家中往年確是屯了些糧,不過是想著年景不濟時,開倉施粥,圖個好名聲,攢些香火情。
    那等小恩小惠,家底尚撐得住。
    可若真要救濟這成千上萬的饑民……那就是無底深淵,光憑兩界村一村的富餘,無論如何也填不夠。
    薑義心中微歎,麵上卻仍是古井不波。
    良久,終是點點頭,算是應了,隻淡淡道:
    “你回去,告訴他,量力而行。”
    ……
    日子一天天過去。
    蝗災退去,兩界村又恢複了往常模樣,雞犬相聞,炊煙嫋嫋,坊口那口老井旁,也又有人晾起了衣裳。
    隻是偶爾風一轉,便會從數裏外的方向,送來幾聲細微蟲鳴,若有若無,似在夢裏。
    丹堂那樁事,薑錦並未聲張。
    她隻是隨自家姑父劉子安,在劉家那間小丹房裏,照著《調禽法》上的丹方,一字字學起。
    火光映壁,藥香蒸人。
    她素性細致,又耐得住性子,便一麵聽著,一麵記,一次次試。
    那滿坑的蝗蟲,成了她手中最不心疼的藥材。
    待把路數摸熟了,她便不再拘泥舊方。
    蝗蟲性燥、戾氣重,她添了幾味清心去穢的草藥;
    甲殼堅硬,她又改以烈酒先浸,再文火慢烘。
    如此幾日,第一爐丹成。
    丹丸暗紅如血,藥香裏隱著股腥氣,入手溫潤,《調禽法》上稱作“血禽丹”。
    她取一粒,喂給那日在陣前傷得最重的一隻靈雞。
    靈雞初時不肯食,聞了聞味兒,才輕啄一口。
    未多時,便伏地靜了片刻,再抬頭時,眼神已亮。
    那原本黯淡的翎羽,也隱隱透出幾分光澤。
    連試七八隻,皆效如是。
    薑錦這才放下心,隔日清晨,便親入幫中藥堂,點起了人手。
    如今藥堂的主事,是李郎中的小兒子,名喚李方。
    此人性子活絡,做事倒也穩當。
    聽說要新建丹堂,他第一個拍手稱好,笑得一臉熱絡,順勢又把自家幾個根骨不錯的子侄一並推了上來。
    李家世代行醫,雖不通煉丹這等玄門手段,卻對藥理藥性極為熟稔。
    況且李家與薑家交情久遠,算得上兩界村的老人。
    薑錦見那幾個後生個個眼神殷切,身上還帶著淡淡的藥草味,也就沒多言,隻頷首應下。
    丹堂初立,百事草創。
    自生火識藥,到控火配比,樣樣都得從頭教起。
    有這幾人打底,倒也省下她不少唇舌。
    於是,那片練武場旁,漸漸多出了一方煙火氣重的地方。
    爐火映人,藥香混著焦糊味,在風裏散得老遠。
    自此,兩界村的風中,除了草木清香,又多了幾分藥味的人氣。
    薑義的日子,也回了舊常。
    或在祠堂講半卷道經,或於後院靜坐吐納。
    案頭清茶一盞,書冊半卷,雲影從窗外掠過,日子悠悠,倒也安然。
    偶爾興起,他便負手出村,沿著荒徑信步,往那數裏外的“蝗蟲穀”去。
    這名號,是村裏人私下裏叫開的。
    那巨坑之中,億萬蝗蟲被靈雞的氣機死死鎮著,插翅也難飛。
    沒了草木果腹,饑餓便成了懸在它們頭頂的一柄刀。
    有蟲餓死,方倒下,旁邊立刻便有十幾隻同類蜂擁而上,啃得幹幹淨淨,連甲殼裏的餘汁都不放過。
    如此一來,活下來的,便更狠厲,也更耐活。
    這滿坑的孽畜,自成了一方天地,遵循的不過是最古老,也最單純的道理。
    薑義前來巡視,倒不是怕它們餓死。
    他負手立在坑邊,神念如水銀瀉地,悄然淌過那片蠕動的黑潮。
    他要看的,是其中可有在吞噬中脫穎而出、漸成氣候的妖蟲。
    養蠱的理兒,他懂。
    若真讓它們這般相互吞噬,養出個連自己都覺得燙手的玩意兒,那就不是解憂,而是添堵了。
    今日神念一掃,目光在一處微微一頓。
    那裏的黑潮翻湧得慢了半拍,卻凝著一股不散的凶氣。
    薑義眼皮都未抬,隻袖袍一拂。
    一道無形勁力探下去,如鷹爪入群,精準地將那隻體型已大出同類數倍的妖蟲卷起,甩出坑外。
    那妖蟲一脫困,振翅欲逃。
    不及飛起三尺,一聲高亮的雞鳴已破空而至。
    金光一閃,半空裏隻留一道殘影,妖蟲便已被金羽老祖的利爪死死釘住。
    尖喙一啄,甲殼碎裂,一眾靈雞上前分食,隻幾口,便吞得幹淨。
    金羽老祖意猶未盡,抖了抖翎羽,啼聲清亮,又踱回原處,環視群蝗,眼神仍銳。
    薑義點了點頭,細細確認無異,這才轉身往回走。
    一身青衫,在晚風中輕輕拂動,遠遠看去,與村中散步歸家的老農並無二致。
    路過祠堂時,腳步未停。
    神念卻似一縷無形的山風,悄然掠過那扇朱漆大門,在堂內緩緩轉了一圈。
    供桌香燭安好,長明燈火苗穩,牌位一排列得整整齊齊,並無半分擾動。
    他心下有數,這才收回神念,信步往自家院落走去。
    夜色已深,蟲聲細碎。
    兩界村的安寧,來得勉強,卻也珍貴。
    可這片方寸之外的天地,正亂得一塌糊塗。
    地龍翻身,伴隨蝗災遮天,來的總是猝不及防。
    好好的人間,轉眼便成餓殍遍野,哀聲盈途。
    便是那長安城中,也傳出流民塞街、官府疲於奔命的消息。
    陽世一亂,陰間便不得安寧。
    白日橫死的冤魂,夜裏無人收斂的孽鬼。
    一時間,比往年多了何止十倍。
    薑亮身在感應司,如今自是忙得腳不沾地,已少有工夫回祠堂聽經。
    如此,又是數月光景,於指間悄然滑過。
    古今幫的丹堂,從最初的手忙腳亂、煙火嗆人,到如今爐火漸穩,也算像了那麽回事。
    每日裏,總能煉出幾爐成色尚可的丹藥。
    那些以尋常蝗蟲煉出的“血禽丹”,品相雖粗,卻勝在量大。
    薑錦便做主,將這些盡數分下,喂與村中的家雞。
    兩界村因那口靈泉的緣故,天地間靈氣氤氳,連尋常草木都生得茂盛幾分。
    這些家雞日日受氣機熏染,本就比外頭同類精神。
    再得血禽丹滋養,變化便更肉眼可見。
    尤其那些曾隨靈雞衝殺過“滅蝗之戰”的老雞,一個個羽翼豐滿,身形雄壯,走起路來都帶幾分昂然之氣。
    那雙豆大的雞眼,也不再渾濁呆滯,反倒隱隱透出靈光。
    村中孩童再去掏雞窩時,都得躡手躡腳,稍有不慎,便被那護崽的老母雞追得滿院亂跑。
    也有些心思靈活的村民,將分下的丹藥私自留了。
    夜裏就著黃酒,撚開一丸,悄悄吞服。
    這丹藥原是為禽類所煉,人服下去,效力自然折了不少。
    可那股熱騰騰的氣血藥力,卻是實打實的。
    幾丸下肚,渾身暖洋洋,筋骨舒坦,連幹活都比往常多出幾分勁。
    至於那些以妖蟲為主煉的丹藥,藥性便烈得多了。
    那股血肉精氣凶悍非常,尋常家雞若誤食,非但無益,反倒要被這股橫衝直撞的藥力撐碎五髒,落個虛不受補的下場。
    這等丹藥,丹堂自不敢擅作主張,皆由薑家出麵,按市價以自家藥材換去。
    其中成色最好的,專用來犒賞那三族靈雞。
    它們根基深厚,氣血雄渾,正好以此猛藥彌補大戰後的虧耗。
    餘下品相稍遜的,薑義則留作他用,悉心喂養新一批靈雞。
    尤其是那場血戰裏僥幸未死、又立下功勞的雜羽靈雞,得了大頭。
    這些雞血脈混雜,底子本薄,可它們是從蝗蟲堆裏爬出來的,天生多幾分悍勁。
    得了丹藥滋養,不過數月,便紛紛脫胎換骨。
    雜色的羽漸次褪去,翎毛愈發純亮,骨架拔高,眼神銳利,啼鳴少了幾分嘈雜,多了幾分清越之氣。
    想來待那三族老祖從蝗群中徹底脫困,定會將它們收入麾下,改換羽毛,從此踏上正途,不再為人盤中餐。
    至今,每到夕陽西斜,薑家屋後那片雞舍裏,高亮的啼鳴此起彼伏,各色翎羽在餘暉下流光閃動。
    一派勃勃生機的氣象,比大戰前更熱鬧,也更旺了幾分。
    這一日,天光才微微亮,屋後那第一聲雞鳴還在薄霧裏打著轉。
    薑義披衣起身,依舊照舊,先往祠堂去。
    人未至,那股熟悉的香火氣便已自門縫間滲出,比往日裏濃了幾分。
    他推門而入,吱呀輕響。
    堂內香煙氤氳,那道由香火凝出的魂影,正靜立供桌之前。
    見薑義進來,忙俯身一禮。
    薑義隨手取了塊幹淨棉布,拂去供桌上薄塵,語氣淡然:“都忙完了?”
    薑亮苦笑,那虛幻的麵容上,隱著洗不去的倦色。
    “哪能忙得完。”他搖搖頭,聲音裏透著幹澀,“外頭世道愈亂,孩兒這幾月,幾乎沒合過眼。隻是……”
    他略一頓,目光卻漸漸凝定,“有件事,總得先來與爹爹說一聲。”
    薑義“嗯”了一聲,手上仍在擦拭,動作不急不緩。
    薑亮低聲道,語氣忽轉沉穩:“爹叫孩兒留意的太平道,近來……動靜不小。”
    薑義聞言,眉梢略挑,倒生出幾分興致。
    薑亮見狀,魂影的輪廓也凝實了幾分,接著道:
    “這支太平道,根底原在冀州。往年他們守著自家那一畝三分地,不招搖,也不惹事。四鄰道統,無論正邪大小,皆與之相安。”
    薑亮說到這,語氣微微一轉,帶出幾分連他自己都覺得費解的味道。
    “偏就怪在這場蝗災之後,”他略一搖頭,聲音低了些,“那太平道,忽然就活泛起來了。大張旗鼓地傳道布施,廣納信徒,連日不歇。”
    他停了停,像在回味那股異樣的氣息,又道:
    “這幾月下來,他們同周邊不少道統都起了摩擦,其中不乏純陽觀、天台山那等有根有底的名門。”
    薑義擦拭案麵的動作未停,眼神卻淡淡落在魂影上。
    “起初,也不過些小打小鬧。你爭我一寸地,我拆你一座廟。”
    薑亮的聲音平平,“有道觀被砸了,也有弟子鬥法受傷的。”
    說到這兒,他眉宇間的虛影微微動了動,透出幾分實打實的困惑。
    “可怪就怪在,近來不知怎的,那些先前還劍拔弩張、寸土不讓的道統,竟紛紛偃旗息鼓。”
    “有的閉山謝客,有的幹脆拔寨而去,另謀道場。”
    他頓了一頓,語氣愈發低沉。
    “旁人都退讓了,那太平道卻是一點不客氣。”
    “那位大賢良師親下詔令,派出八名親傳弟子,各領一支人馬,分赴青、徐、荊等八州之地,口口聲聲要‘濟世救民’。”
    “所到之處,竟無一人敢攔。且他們手段確也有幾分真章,能驅蝗除疫,施藥活人,百姓自然是感恩戴德,奉之若神。”
    薑亮抬眼看向薑義,語氣裏帶著幾分莫測:
    “如今不過短短數月,這‘太平道’三字,已是聲名大噪。”
    薑亮這一番話說完,薑義的神色也沉了幾分。
    他將手裏的棉布放下,緩緩直起身,目光穿過半掩的門扉,落在那片將明未明的天色上。
    晨霧正散,天光淡得像被人薄薄擦去一層灰。
    “純陽觀,天台山……”他低聲念了兩句,語氣裏不帶驚訝,反倒多了幾分思量。
    這些名頭,可都不是鄉野小廟。
    個個傳承千年,道氣正重,背後都有天上神仙的影子。
    人間道統的起落,說到底,不過是天上仙家角力的延伸。
    如今,連這些有靠山的門派都齊齊退讓……
    薑義眼底那抹光,終於收緊了一瞬。
    “鬧出這般大的動靜……”他緩緩開口,聲線淡而清冷,在清晨空寂的祠堂裏,聽得分外真切。
    “可曾探明,這太平道背後,究竟是哪家的山頭?”
    薑亮聞言,神色微頓,魂影在微光中輕輕晃了晃。
    “確切的消息,還未打聽到。”
    他沉吟片刻,又壓低了聲音:
    “不過……城隍廟裏已有些風聲。傳說衝突初起時,天台山的葛天師,曾親自去了趟南陽宮。”
    薑義眉梢微挑,未語。
    “隻是一去一回,那位天師便灰頭土臉,神色恍惚。回山後,天台山便閉門謝客,不理世事。”
    薑亮說到這兒,語氣幾乎壓成一縷風。
    “因此,廟中幾位老官兒都在暗裏猜測……”
    “這太平道,怕是與南陽宮那位南華老仙,有些牽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