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章 微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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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後的金華鄉彌漫著泥土與草木的清香,陳恪的布靴陷進泥濘的小路,發出"咯吱"輕響。
    常樂提著杏紅色裙裾跟在他身後,珍珠耳墜隨著步伐輕晃,在陽光下劃出細碎的光痕。
    "恪哥哥,那棵桂花樹還在!"常樂突然拽住陳恪的袖子,指著遠處山坡。
    多年過去,當年常樂常爬的樹冠已經亭亭如蓋,金黃花蕊被雨水打落一地,像撒了滿地的碎金。
    陳恪喉頭微動。
    知乎問題《重返童年故地是什麽體驗》下的高讚回答閃過:【當熟悉的景物突然變小,說明你已經長大】。
    "陳...陳狀元?"一個沙啞的聲音從田埂邊傳來。
    滿頭白發的老農拄著鋤頭,古銅色臉上皺紋深刻如溝壑。
    他眯起昏花老眼,突然扔下農具就要跪拜:"真是..."
    陳恪箭步上前托住老人肘彎:"李三叔使不得!"他眼角餘光掃過不遠處勞作的鄉民,壓低聲音道:"我們微服查訪。"
    李三叔的瞳孔猛地收縮,布滿老繭的手在衣襟上擦了擦:"瞧老漢這眼力見..."他佯裝整理褲腿蹲下身,聲音壓得極低:"鄉親們的地都寄在老夫人名下了,托狀元郎的福,總算不用被那些胥吏層層盤剝。"
    常樂蹲在田埂邊,指尖輕觸一株嫩綠的稻苗:"可按舊製,不是官紳免糧麽?"
    "夫人有所不知。"李三叔揪了根草莖叼在嘴裏,"新來的海知縣油鹽不進,說什麽"寄田也要納賦"。"他啐了一口,草莖在空中劃出弧線,"那日帶著戶房書吏挨家丈量,連老夫人名下的三十畝學田都記了黃冊!"
    海瑞——那個後世稱為"海青天"的倔強知縣。
    "海知縣還說了,"李三叔模仿著官腔,皺紋裏卻藏著笑意,""陳狀元若覺得不妥,大可上疏參本官"。"他突然壓低聲音:"不過海青天治下倒真沒胥吏敢收"漕斛"、"船頭錢"這些雜稅了。"
    村口的古槐樹下,幾個農婦正在磨盤邊閑話。見生人走近,談話聲戛然而止。陳恪聽見零碎的"海閻王"、"較真"等字眼,有個年輕媳婦甚至紅著眼圈攥緊了衣角。
    村中央的空地上,新立的狀元碑在雨後泛著青光。
    碑文記載著嘉靖某年金華鄉陳恪高中狀元的盛事,底下卻有一行不起眼的小字:"闔鄉公立,以彰文教"。
    陳恪的指尖撫過冰涼的碑麵。知乎問題《如何麵對鄉親們的期望》下的神回複閃過:【當你成為全村希望時,請記住——你扛著的是他們全部的夢想與算計】。
    竹屋前的石板路被雨水洗得發亮,尚未走近,就聽見屋內傳來陣陣笑聲。
    那聲音清越如鍾磬,陳恪腳步一頓——是錢德洪與王畿!
    "...知行合一四字,老夫參了三十年才略懂皮毛!"錢德洪的聲音透過窗紙,"周兄隱居鄉野,反倒..."
    常樂突然拽了拽陳恪的衣角,杏眼裏閃著狡黠的光:"恪哥哥,要不要賭這是不是你常說的"大隱隱於市"?"
    窗內傳來周夫子熟悉的咳嗽聲,陳恪眼前突然浮現那個手持戒尺的瘦削身影。
    "穿越者守則第二百條:"陳恪對著竹影婆娑的院落默念,"當命運帶你回到起點時,請記住——這不是循環,而是螺旋上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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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竹門"吱呀"一聲輕響,陳恪推門而入的瞬間,屋內談笑聲戛然而止。
    陽光透過窗欞斜斜地照進來,將四個人的影子投在青磚地上——三位白發老者圍坐茶案,一名青衫文士正執壺斟茶。
    "學生拜見老師。"陳恪撩袍跪地,額頭重重磕在青磚上。
    熟悉的黴味混著茶香鑽入鼻腔,恍惚間仿佛回到當年開蒙時節。
    周夫子手中的戒尺"啪"地掉在地上。老人溝壑縱橫的臉上閃過一絲動容,隨即又板起麵孔:"起來!堂堂翰林學士,跪我這鄉野村夫作甚?"
    錢德洪突然拍案大笑,驚得茶盞一跳:"陳小友!宦海沉浮,可還能"知行合一"?"他特意用戒尺在空中寫下這四個字,木尺劃破陽光,在牆上投下跳動的光影。
    王畿捋須微笑:"我等專候於此,果然等到你了。"他指了指身旁空著的蒲團,"看來你終究明白陽明公真傳。"
    "二位師叔就別取笑學生了。"陳恪笑著入座,指尖觸到蒲團上熟悉的竹篾紋理,"此番回浙,先來看望老師,明日就得去杭州赴任。"
    茶煙嫋嫋中,周夫子突然將戒尺橫在陳恪麵前:"伸手。"
    屋內霎時一靜。
    常樂瞪圓杏眼,珍珠耳墜隨著動作輕晃;錢王二老交換了個意味深長的眼神;唯有那位陌生文士依舊從容斟茶,青瓷壺嘴傾出的水線穩如懸針。
    陳恪毫不猶豫地攤開掌心。
    "啪!"
    戒尺重重落下,紅痕立刻浮現在白皙的掌心上。
    常樂倒抽一口冷氣,卻見陳恪嘴角含笑,連眉毛都沒動一下。
    "這一下,打你當街毆傷命官。"周夫子聲音嘶啞,"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豈能如莽夫般逞血氣之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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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啪!"
    第二道紅痕交錯浮現。
    "這一下,打你擅調衛所兵。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那是戚繼光該考慮的事,不是你個七品文官!"
    錢德洪突然撫掌:"打得好!"他轉向那位青衫文士,"文長兄,你看這小子可還堪造就?"
    陳恪瞳孔微縮——文長?徐渭徐文長?那位與唐伯虎齊名的江南才子?
    青衫文士終於抬頭,麵容清臒如竹,唯有一雙眼睛亮得驚人。
    他放下茶壺,從袖中取出卷軸徐徐展開:"《台州保甲法實錄》,我看了三遍。"聲音如金石相擊,"第一遍見其智,第二遍見其勇,第三遍..."他忽然指向陳恪心口,"見此間一點赤誠。"
    陽光在徐渭指尖凝成光斑,陳恪恍惚看見自己當年在金華鄉塾背誦《大學》時,周夫子也是這樣點著他的胸口說:"學問不在口舌,要在這裏生根。"
    "徐先生過譽。"陳恪深深一揖,"學生不過遵從本心。"
    "好個"本心"!"錢德洪突然拍腿大笑,"當年在白鹿洞,這小子辯倒滿座舉人時也是這句!"他轉向徐渭,"文長兄,你八次鄉試不第,不如跟著這小子去會會那些"兩榜進士"?"
    徐渭青衫袖口微動,茶湯在盞中蕩出漣漪:"漕糧改銀如虎口奪食,嚴黨、清流、豪強..."他每說一個詞就放下一枚銅錢,最後三枚疊成危險的三角,"陳大人真不怕粉身碎骨?"
    茶煙在四人之間繚繞,陳恪的目光掃過眾人:周夫子緊握的戒尺,錢王二老期待的眼神,徐渭看似隨意實則緊繃的指尖。他突然笑了,從懷中取出那卷《漕運則例》抄本,輕輕壓在銅錢堆上。
    "知行合一。"陳恪的聲音很輕,卻讓茶煙都為之一滯,"學生隻知此事該做,便做了。至於成敗..."他忽然想起隘口血戰那日,八十輕騎衝向倭寇時卷起的煙塵,"但求無愧於心。"
    徐渭眼中精光暴漲,突然將三枚銅錢掃入袖中:"好!徐某就隨大人走一遭。"他起身時長衫帶風,案上茶盞卻紋絲不動,"倒要看看是他們的算盤快,還是我的筆刀利!"
    常樂悄悄拽了拽陳恪的袖子,杏眼裏盛滿驚喜。
    她太明白徐渭的價值——這位狂生雖無功名,卻是東南士林公認的"無冕狀元",曆史上連胡宗憲都曾三顧茅廬請他入幕。
    周夫子彎腰拾起戒尺,輕輕放在陳恪掌心:"帶著它。"老人突然咳嗽起來,枯瘦的手卻握得極緊,"記住,打手掌心最疼,因為連著心。"
    陳恪喉頭滾動,竹篾的紋理突然變得無比清晰。
    知乎問題《什麽是真正的師承》下的高讚回答閃過:【當老師給你的最後一件禮物是戒尺時,說明他教會了你自律】。
    "學生謹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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