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4章 太倉銀庫(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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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清晨·太倉銀庫公堂
    晨霧未散,秋霜凝結。
    臨時搭建的公堂前,三班衙役早已列隊完畢。
    錦衣衛力士腰挎繡春刀,玄色飛魚服上的金線在晨光中泛著冷冽光澤。
    他們麵容肅穆,目光如刀,將這座簡易公堂襯得殺氣森然。
    陳恪端坐主位,指尖輕撫案上那方簡陋的驚堂木——不過是塊尋常杉木,邊緣還帶著未打磨幹淨的毛刺。
    \"帶嫌犯馬德全!\"
    驚堂木拍下的悶響在廳內回蕩,如同夏日悶雷。
    \"帶嫌犯馬德全——\"
    \"帶嫌犯——\"
    喝令聲層層傳遞,驚起簷下棲雀。
    陳恪餘光掃過堂下眾人。
    趙貞吉的官袍纖塵不染,刑部侍郎的仙鶴補子微微泛黃,都是熟麵孔了。
    眾人眼觀鼻鼻觀心,仿佛隻是來觀摩一場尋常審訊。
    鐵鏈嘩啦聲由遠及近。
    兩名錦衣衛架著馬德全踏入公堂。
    這位太倉主事穿著灰白號衣,肥碩身軀像被抽了骨頭的皮囊般癱軟。
    昨日的刑訊竟未在這胖子身上留下半點傷痕,唯有那雙渾濁的眼睛裏殘存著驚懼,在看到滿堂錦衣衛時突然清澈了幾分。
    \"堂下何人!\"陳恪聲如裂帛。
    馬德全一個激靈,條件反射般跪直:\"卑職...太倉銀庫主事馬德全。\"
    嗓音嘶啞,卻意外地口齒清晰——哪還有半分昨日裝瘋賣傻的模樣?
    陳恪指尖輕叩案幾,驚得書記官慌忙蘸墨。
    \"你所記盤庫銀兩,為何是商賈借貸湊數平賬?\"他忽然放緩語速,每個字都像鈍刀割肉,\"本官再給你一次機會。\"
    \"坦白從寬!\"兩側錦衣衛齊聲暴喝,震得梁上灰塵簌簌落下。
    馬德全渾身一顫,額頭滲出豆大的汗珠。
    他偷眼瞥向陳恪案頭那摞供詞,又迅速低下頭\"卑職...卑職...\"肥厚嘴唇開合間,舌尖不住舔著幹裂的唇紋。
    知乎收藏夾《明代審訊心理學》自動翻開:【當犯人支支吾吾時,通常是在權衡招供的利弊】。
    驚堂木又一聲悶響。
    \"你們將庫銀用於借貸、過橋、高利貸。\"陳恪每說一句就向前一步,逼得馬德全不得不仰頭看他,\"官府的背景讓你們高枕無憂,範家的票號為你們操盤。七十萬兩,一周後就能回籠——是也不是?\"
    \"伯爺明鑒!\"馬德全突然伏地大哭,涕淚橫流,\"卑職等並未貪墨,隻是暫時借用罷了!賬目清清楚楚,不曾少了太倉半兩銀呐!\"
    公堂霎時死寂。
    趙貞吉嘴角幾不可察地一抽。
    這位戶部尚書低頭整了整袖口,掩去眼中譏誚——好個\"未貪墨分毫\",倒把挪用公款說得如同暫借筆墨般輕巧。
    陳恪怒極反笑,轉身時官袍帶起一陣勁風。
    馬德全的行為,放在後世,怎麽也得是個侵吞國有資產,卻被他輕描淡寫的說成是“借用”。
    他伸出一根手指:\"一,以官府背景放貸,擾亂市井,損朝廷聲譽!\"
    第二根手指豎起:\"二,侵占庫銀,違規出入,視國法如無物!\"
    第三根手指如利劍出鞘:\"三,官商勾結,沆瀣一氣!\"
    每一聲質問都像重錘砸在馬德全心頭。
    這胖子癱軟如泥,號衣後背已被冷汗浸透。
    \"死罪難逃。\"陳恪俯身,聲音突然放輕,\"不如實招來,本伯可請命聖上——\"他頓了頓,目光如刀般刮過馬德全慘白的臉,\"禍不及家人。\"
    知乎收藏夾《明代律法實務》自動翻開:【當主審官承諾保全犯人家屬時,通常意味著犯人必死無疑】。
    馬德全渾身一震,渾濁的眼中閃過一絲掙紮。
    他偷眼看向堂側的趙貞吉,卻見這位新任戶部尚書正悠然品茶,仿佛眼前這場審訊與他毫無幹係。
    他忽然想起昨夜刑房裏,那個錦衣衛百戶也是這般溫柔語調。
    當時那人用繡春刀拍著他臉頰說:\"馬主事可知?詔獄有種刑法,能把人全身骨頭寸寸捏碎,外表卻看不出半點傷痕...\"
    \"罪臣招!罪臣全招!\"馬德全突然以頭搶地,號哭聲撕心裂肺,\"是範永魁牽的線!他說京官俸薄,帶我們做點小生意...\"
    馬德全的供詞如決堤之水,將太倉銀庫的肮髒勾當一一揭露。
    從最初的\"臨時周轉\",到後來的\"坐地分贓\";從小心翼翼的\"小打小鬧\",到肆無忌憚的\"空手套白狼\"。
    書記官的毛筆在宣紙上疾走,墨跡淋漓如血。
    陳恪的目光卻越過馬德全,望向公堂外那株老槐樹。
    秋風吹過,枯葉紛紛揚揚落下,如同這個腐朽帝國飄零的良心。
    陳恪退回主座,餘光瞥見趙貞吉微微搖頭——在這位清流重臣眼中,如今大明無官不貪的風氣下,此等\"小貪\"確實算得上官場清流。
    但陳恪要的不是區區馬德全。
    他目光掠過供詞,停在\"隆昌盛票號\"五個濃墨重彩的字上。
    晉商範家,八大皇商之一,曆史上為滿清輸送情報、糧草的漢奸世家。
    如今雖未投敵,但勾結官員挪用庫銀的勾當,與通敵賣國何異?
    \"畫押!\"
    馬德全抖如篩糠的手指沾了印泥,在供詞按下鮮紅指印。
    陳恪突然一把扯過供紙,對著晨光細細查驗。
    \"記。\"陳恪突然開口,聲音冷得像三九天的冰棱,\"隆昌盛票號範永魁,勾結官吏挪用官銀...\"
    他每說一句,書記官就多記一行,墨跡漸漸連成一片黑色的網,將那些藏在陰影裏的罪惡一網打盡。
    趙貞吉突然咳嗽一聲,慈眉善目的臉上浮現意味深長的笑容:\"陳侍郎,這範永魁...\"
    \"趙部堂。\"陳恪轉身,緋色官袍在晨光中如血般刺目,\"下官記得《大明律》有雲:"官商勾結,罪加三等"。\"
    他嘴角勾起冰冷的弧度,\"此案不上秤,不過四兩重,可若上了秤...\"目光掃過堂上諸公,\"千斤都打不住。\"
    \"來人!\"陳恪轉身將供詞遞給趙誠,聲震屋瓦,\"即刻查封隆昌盛票號,緝拿範永魁到案!\"
    趙貞吉意味深長的看著陳恪,他終於明白陳恪真正要釣的大魚是誰——這杆秤,終究要稱出一千斤的罪孽!
    秋風穿堂而過,卷著供紙嘩啦作響。
    陳恪負手望向院外漸高的日頭,這大明天下的蠹蠹蟲,他要一條條揪出來,碾死在曙光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