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6章 貢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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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嘉靖三十三年春·貢院
    春寒料峭,貢院朱漆大門前的石獅子上還凝著薄霜。
    陳恪勒住韁繩,棗紅馬打了個響鼻,噴出的白氣在晨光中迅速消散。
    他身後跟著一隊錦衣衛和戶部吏員,馬蹄踏在青石板上發出清脆的回響,打破了貢院街清晨的寂靜。
    “靖海伯到——”
    門房老吏早已得了消息,顫巍巍地打開沉重的院門。
    陳恪翻身下馬,緋色蟒袍的下擺掃過門檻,帶起一陣微塵。
    他目光掃過這座承載了無數士子夢想與失意的建築,四年前,他就是在這裏,實現了階級躍遷。
    故地重遊,心境卻已天壤之別。
    主考趙貞吉已在明倫堂等候,見陳恪進來,微微頷首:“子恒來了。”他指了指案上堆積如山的卷宗,“鎖院已畢,出題翰林們皆已入闈,由錦衣衛嚴加看守,內外隔絕,飲食皆由專人遞送,直至考題擬定,火漆密封,呈遞禦前。”
    陳恪點頭,這是大明科舉的鐵律。
    十數位翰林學士被集中關在貢院深處的小院,斷絕一切與外界的聯係,潛心擬題。
    最終定下的題目會用多層油紙包裹,加蓋火漆大印,由錦衣衛指揮使陸炳親自送入西苑。
    嘉靖帝通常不會提前拆看,以示對“天意”和“文運”的尊重,隻待考試當日,在百官見證下當眾啟封。
    除非皇帝有特別旨意,才會提前告知出題方向。
    “趙部堂辛苦。”陳恪拱手,“考場布置如何了?”
    趙貞吉捋了捋花白胡須,看向一旁的趙文華:“文華,你領了巡查號舍的差事,進展如何?”
    趙文華臉上堆起慣常的諂笑:“回部堂,下官已巡視過東區號舍,一切妥當。隻是…”他話鋒一轉,麵露難色,“下官這幾日偶感風寒,頭重腳輕,恐難勝任這需細致巡查的繁重之務。西區號舍,不如…”他目光瞟向陳恪,意思不言而喻。
    陳恪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聲音清朗,毫不客氣地戳破:“趙侍郎一貫隻挑輕鬆的活幹,倒也難怪。無能之輩,確也不能勉強。”
    “你!”趙文華臉上的笑容瞬間僵住,隨即漲得通紅,眼中射出羞憤交加的光芒,手指著陳恪,氣得嘴唇哆嗦,“陳子恒!你…你休要血口噴人!本官為國操勞,為君分憂,豈容你如此汙蔑!”
    陳恪卻看也不看他,徑直對趙貞吉道:“部堂,西區號舍的巡查布置,交由下官便是。趙侍郎既‘偶感風寒’,還是回府靜養為宜,免得過了病氣給即將應試的舉子,誤了朝廷掄才大典。”
    他特意在“偶感風寒”四字上加重了語氣,諷刺意味十足。
    趙文華氣得渾身發抖,指著陳恪的“你”字卡在喉嚨裏,半天說不出下文。
    他實在想不通,這陳恪怎麽像吃了火藥一樣,處處針對自己?
    他哪裏知道,陳恪骨子裏最厭惡的,正是他這種毫無原則、隻知攀附權貴、遇事推諉的官僚蠹蟲。
    陳恪不再理會身後氣急敗壞的趙文華,向趙貞吉略一拱手,接過副考官的印信和名冊,轉身便帶著自己的隨從和分派給他的幾名戶部小吏、錦衣衛,大步流星地向貢院西區走去。
    穿過熟悉的龍門,走過長長的甬道,眼前豁然開朗。
    一排排低矮的號舍如同蜂巢般整齊排列,在初春的陽光下顯得格外肅穆。
    空氣中彌漫著陳年墨香、木頭腐朽以及淡淡石灰水的混合氣味。
    四年前,他就是在這裏,於萬千士子中殺出重圍。
    如今故地重遊,身份已從考生變成了考官,心境確有幾分恍如隔世之感。
    “各房號舍,逐一檢查。”陳恪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地麵、牆壁、號板、桌椅,有無夾層、暗格、刻字。縫隙角落,尤其留意。凡有可疑之處,即刻記錄,著人修補清理。”
    “是!”眾人齊聲應諾,立刻分散開來。
    這工作確實如陳恪所想,繁瑣至極,枯燥乏味。
    需要極大的耐心和細致,一間間檢查過去,不能有絲毫馬虎。
    陳恪並未端坐明倫堂,而是親自巡視。
    他步履沉穩,目光銳利如鷹隼,掃過每一寸可能藏汙納垢的地方。
    手指不時敲擊號板,傾聽是否有空洞回響;俯身查看桌腿縫隙,檢查是否有夾帶遺留的痕跡;甚至用指甲刮蹭牆壁,看是否有新近塗抹掩蓋的刻字。
    他走過一排排寂靜的號舍,仿佛走過自己曾經埋頭苦讀的時光。
    號板冰冷堅硬,桌麵斑駁,刻滿了不知多少屆考生的焦慮與希冀。
    偶爾看到牆角縫隙裏嵌著的半片幹枯墨塊,或是桌腿內側模糊不清的塗鴉,都像是時光留下的印記。
    不知不覺,陳恪踱步到了西區最深處,也是最偏僻的一角。
    一股難以言喻的、混合著陳年汙垢和消毒石灰的刺鼻氣味隱隱傳來。
    隨行的錦衣衛和吏員們不自覺地皺起眉頭,腳步也放慢了些,有人甚至悄悄用袖子掩住了口鼻。
    這裏便是“臭號”所在——緊鄰著貢院公共茅廁的幾間號舍。
    雖然考試前已著人反複衝洗,但那經年累月滲入磚木的穢氣,絕非一朝一夕能清除幹淨。
    即便在初春微寒的空氣裏,那股子若有若無的酸腐味依舊頑強地鑽入鼻腔。
    身旁的錦衣衛小旗忍不住低聲道:“伯爺,此處氣味不佳,不如…”
    話未說完,卻見陳恪非但沒有避開,反而嘴角微微上揚,露出一絲奇異的、近乎懷念的笑意。
    他非但沒有止步,反而徑直朝著那幾間臭號中最靠近茅廁的一間走去!
    眾人目瞪口呆,麵麵相覷。
    這位靖海伯大人…莫不是有什麽特殊的癖好?還是被這氣味熏得神誌不清了?
    他們哪裏知道,陳恪當年會試,抽簽分到的,正是眼前這間“天字第一號”的臭號!
    陳恪推開那扇吱呀作響的木門,走了進去。
    號舍狹小逼仄,光線昏暗,僅容一桌一凳。
    他伸手拂過那張被無數考生磨得光滑的號板,指尖傳來冰涼粗糙的觸感。
    他緩緩坐下,姿勢竟與四年前那個奮筆疾書的窮舉子別無二致。
    刹那間,時光仿佛倒流。
    耳邊似乎又響起了隔壁茅廁人來人往的嘈雜,鼻尖似乎又縈繞著那令人作嘔的惡臭,眼前似乎又浮現出自己一邊強忍不適,一邊絞盡腦汁答卷的情景。
    “穿越者守則第七十一條:當你被分到臭號時,請默念三遍——”
    一個清晰而略帶戲謔的聲音在他心底響起,那是他當年用以自嘲和激勵自己的“咒語”。
    “‘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誌,勞其筋骨,臭其鼻孔。’”
    陳恪的嘴角無聲地咧開,露出一抹複雜難明的笑容。
    苦澀?自嘲?抑或是…驕傲?
    當年那個在臭號裏咬牙堅持、前途未卜的寒酸舉人,如今已是蟒袍玉帶、聖眷優渥的靖海伯、兵部侍郎、恩科副主考。
    身份天差地別,權勢今非昔比。
    然而,當他坐在這張冰冷的號板上,環顧這間曾讓他備受煎熬的鬥室時,他清晰地感覺到,內心深處那個執拗、堅韌、對腐朽與不公充滿憎惡的靈魂,從未改變。
    他依舊是那個陳恪。
    那個從金華鄉走出來,立誌要改變些什麽的陳恪。
    那個敢在嚴世蕃麵前掌摑其爪牙,敢在太廟享殿直麵嘉靖詰問,敢對趙文華之流嗤之以鼻的陳恪。
    權勢加身,未曾蒙蔽他的雙眼;富貴榮華,未曾腐蝕他的脊梁。
    他依舊是那把出鞘的利劍,鋒芒所指,仍是這大明積弊深處最腐朽的病灶。
    陳恪深吸一口氣,那殘留的、若有若無的酸腐氣息,此刻竟仿佛帶著某種喚醒記憶的力量。
    他站起身,撣了撣蟒袍上並不存在的灰塵,目光重新變得銳利而清明。
    “此處,”他指著號板與牆壁連接處一道細微的裂縫,對身後目瞪口呆的吏員吩咐道,“著人用石灰混合細沙填實,務必不留一絲縫隙。其餘各處,亦照此辦理,不得有誤!”
    “是!伯爺!”吏員們如夢初醒,連忙應聲,再不敢有絲毫怠慢。
    陳恪最後看了一眼這間承載著他特殊記憶的號舍,轉身大步離去。
    緋色蟒袍的下擺掃過門檻,帶起一陣微風,將最後一絲恍惚也吹散在貢院清冷的空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