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5章 青詞為重,策論次之

字數:5394   加入書籤

A+A-


    靖海伯府的朱漆大門在暮色中緩緩開啟,門軸發出悠長的吱呀聲,像是在迎接疲憊歸家的主人。
    陳恪翻身下馬,將韁繩丟給早已等候在旁的門房老周,腳步卻比往日急切了幾分。
    “夫人呢?”他一邊大步流星向內走去,一邊問迎上來的管事。
    “回伯爺,夫人在東暖閣,穩婆和嬤嬤們都在那兒候著呢。”管事躬身回答,臉上帶著一絲緊張又期待的笑意。
    陳恪甚至來不及換下那身象征威儀的緋色蟒袍,便直向東暖閣而去。
    然而,剛穿過垂花門,就被一股無形的屏障擋在了暖閣外。
    暖閣門口,四個穿著體麵、神色肅穆的老嬤嬤像四尊門神般守著。
    她們並未行禮,隻是微微欠身,目光裏帶著不容置疑的權威。
    “伯爺留步。”為首的張嬤嬤聲音溫和卻帶著不容商榷的力道,“夫人正在小憩,穩婆剛替她揉過腰,也才服了安神湯,剛睡下不久。裏頭氣味重,您這一身風塵仆仆的,還是先請回吧。”
    陳恪的腳步硬生生頓住。
    他隔著半開的雕花門扇向內望去。
    暖閣內熏著淡淡的安神香,燭光柔和,常樂半倚在堆滿軟枕的貴妃榻上,身上蓋著厚厚的錦被,腹部高高隆起,如同揣著一個山丘。
    她閉著眼,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臉色有些疲憊的蒼白,卻依然難掩那份天然的嬌美。
    仿佛是心有靈犀,就在陳恪目光落下的瞬間,常樂緩緩睜開了眼。
    那雙曾靈動如秋水的眸子,此刻蓄滿了水汽,幽幽地穿過門縫,精準地捕捉到了門外丈夫的身影。
    那眼神複雜極了——有依賴,有委屈,有對他長久缺席的無聲控訴,更有一股“近在咫尺卻不得親近”的哀怨。
    仿佛在說:“你還知道回來?看看我這模樣,都是你害的……”
    這無聲的控訴比任何言語都更有力,像一根無形的針,精準地紮在陳恪的心尖上,讓他後背沒來由地躥起一陣涼意,喉頭也瞬間發緊。
    “樂兒……”陳恪下意識地輕喚出聲,抬腳就想往裏走。
    “哎喲我的伯爺!”張嬤嬤眼疾手快,肥胖卻異常靈活的身體巧妙地側移半步,再次攔在門前,聲音壓得極低,卻字字清晰,“夫人好不容易才睡著,您這一身寒氣,還有這蟒袍金繡的,萬一驚著了夫人和肚裏的小主子,那可不得了!夫人現在需要的是靜養!您的心意,奴婢們替您傳達到了。您還是先去沐浴更衣,歇息片刻吧。這裏有我們這些老骨頭守著,保管萬無一失!”
    “添亂”兩個字,終究被嬤嬤的恭敬咽了回去,但那意思卻明明白白寫在臉上:您這位位高權重的靖海伯,此刻在夫人歇息重地,就是最大的不穩定因素。
    陳恪張了張嘴,看著常樂在嬤嬤身影遮擋下又緩緩闔上的眼簾,以及那眼角似乎更加濕潤的痕跡,滿腔的關切和心疼硬生生被堵了回去。
    他無奈地歎了口氣,像個被剝奪了糖果的孩子,一步三回頭地,被“無情”地驅離了暖閣的範圍。
    就在他帶著一身疲憊和無處安放的焦慮,準備折回書房時,門房老周又快步跑來稟報:“伯爺,門外有幾位客人拜訪,說是陳謹陳老爺、殷士儋老爺和梁夢龍老爺,提了些文房雅物,前來拜謝座師。”
    陳恪微微一怔,旋即精神一振。
    勳貴府邸門前,向來是武將勳戚和宮中內侍的往來之地,鮮少有正經科舉出身的文官身影。
    他靖海伯府雖以軍功封爵,卻又是狀元出身,如今更是新科進士們的座師,這身份著實特殊,如同架在文官與勳貴兩大水火陣營間的一座孤橋。
    王陽明那般人物是鳳毛麟角,他陳恪,如今也成了這“鳳毛麟角”中的一員。
    “快請到正廳奉茶。”陳恪壓下心緒,整了整略顯淩亂的蟒袍,臉上重新掛起沉穩得體的笑容,大步向正廳走去。
    正廳裏,檀香嫋嫋。
    陳謹、殷士儋、梁夢龍三人已端坐客位,姿態恭謹。
    他們帶來的禮物果然符合文人雅趣——上好的端硯,湖筆徽墨,還有一刀澄心堂紙,靜靜置於一旁的紫檀案幾上。
    “學生等拜見座師!恭賀座師主持恩科圓滿功成!”
    見陳恪進來,三人立刻起身,一絲不苟地行揖禮,聲音整齊劃一。
    陳恪連忙上前虛扶:“快快請起!不必多禮。你我年歲相仿,諸位又皆是飽學之士,日後同朝為官,當以同僚相稱,切莫再以‘座師’相呼,折煞陳某了。”
    他笑容溫和,試圖打破這份刻板的師生壁壘。
    然而,文人骨子裏對“師道”的尊崇遠非輕易能消弭。
    殷士儋儋恭敬依舊:“座師此言差矣。一日為師,終身敬重。禮不可廢。”
    梁夢龍也附和點頭。
    唯有陳謹,雖也恭敬行禮,眼神卻帶著一種近乎癡迷的專注,緊緊追隨著陳恪的一舉一動。
    陳恪請三人重新落座,侍女奉上香茗。
    氣氛在茶香氤氳中稍顯緩和,但交談的內容仍是些官場寒暄和考場軼事。
    陳恪並未因身份而倨傲,言談間反而透出一種遠超年齡的沉穩和老練,仿佛久曆宦海。
    這份氣度,讓殷、梁二人心中那點因陳恪年輕而產生的微妙不適漸漸消散,幾乎忘卻了眼前這位靖海伯的實際年齡。
    “說起來,當年殿試放榜前,我也是如坐針氈。”陳恪啜了一口茶,語氣輕鬆地提起往事,試圖拉近距離,“紫禁城的大殿空曠肅穆,丹陛之下,仿佛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那份緊張,至今想來,仍覺手心出汗。”
    他寥寥數語,便將昔日那個緊張考生與眼前位高權重的伯爺形象奇妙地重合起來,瞬間戳中了三位新科進士此刻最真切的心境——殿試在即,他們心中也正被同樣的緊張和期待填滿。
    “座師天縱奇才,殿試奪魁自是水到渠成。隻是……”殷士儋儋斟酌著開口,眼中帶著求教的渴望,“學生等駑駑鈍,敢請座師點撥一二,這殿試應答,可有需要格外注意之處?或是有何關竅?”
    梁夢龍也坐直了身體,目光炯炯地看向陳恪。
    陳恪放下茶盞,目光在三人臉上緩緩掃過,嘴角噙著一抹意味深長的笑容,聲音清晰而平靜:“若論關竅,倒也簡單。八字足矣:‘青詞為重,策論次之’。”
    此言一出,廳內微微一靜。
    殷士儋儋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隨即又迅速展開,但眼神深處那抹屬於實幹派的清高和不以為然,還是泄露了一絲痕跡。
    梁夢龍眼中閃過一絲了然,隨即又有些索然,顯然對鑽研此道興趣缺缺。
    他們都明白陳恪說的是實情,是通往嘉靖帝心意的捷徑,但這與他們心中“經世致用”的理想似乎背道而馳。
    唯有陳謹,那雙略顯木訥的眼睛,驟然亮了起來!
    如同幹渴的旅人發現了甘泉。
    他身體微微前傾,目光灼灼地盯著陳恪,迫不及待地問道:“座師!學生愚鈍,懇請座師明示,這青詞寫作,有何關竅?如何方能……方能得窺天道玄機,貼合聖心?”
    陳恪將三人的細微反應盡收眼底。
    殷、梁二人的興趣缺缺在他意料之中,而陳謹這近乎狂熱的求知欲,則正中他的下懷。
    他心中那個“甩鍋青詞”的念頭愈發清晰。
    他端起茶盞,輕輕撇去浮沫,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覺的弧度,對著目光灼灼的陳謹,緩緩開口:“青詞之道,首重心誠,次重玄理。需引經據典,勾連天人,辭藻華美而意境縹緲,字字皆要暗合陰陽五行,句句需得呼應星宿列張……”
    陳恪的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將青詞寫作的“精髓”——那些看似高深實則空洞的“門道”,用最正統、最符合文人期待的“聖學”話語包裝出來。
    他講得並不深奧,卻足夠唬人。
    殷士儋和梁夢龍聽得心不在焉,出於禮貌隻能頻頻點頭。
    陳謹卻聽得如癡如醉,呼吸都微微急促起來,恨不能立刻掏出紙筆記下。
    陳恪的每一句話,落在他耳中,都如同天籟綸音,為他打開了一扇通往“聖意”的神秘大門。
    看著陳謹那副全神貫注、恨不得立刻去實踐的狂熱模樣,陳恪心中大定,笑意更深。
    這個癡迷學問、心思單純的書呆子,正是他夢寐以求的“青詞工具人”。
    隻要稍加引導,日後西苑精舍那些勞心費神的玄虛文章,就有著落了。
    “學生謹記座師教誨!”三人再次躬身行禮,齊聲應道,言辭懇切。
    但陳恪心如明鏡。
    殷士儋儋和梁夢龍的感謝,是禮節性的,是出於對座師提點的尊重。
    唯有陳謹那聲發自肺腑的“謹記”,以及他眼中幾乎要燃燒起來的熾熱光芒,才真正將這八個字刻進了骨子裏。
    這個書呆子,是真的聽進去了,而且準備在這條“通天捷徑”上,全力以赴。
    送走了三位門生,廳堂內恢複了寧靜。
    陳恪踱步到窗邊,望著東暖閣方向依然亮著的燈火,心中那份對常樂的牽掛再次湧上。
    新科進士們的拜訪如同插曲,而即將誕生的新生命,以及那個用哀怨眼神控訴他的小女子,才是他此刻最深的羈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