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6章 血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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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靖三十三年三月初一,午後的靖海伯府東暖閣,熏風微醺,帶著初春草木萌發的清新氣息,透過半開的雕花窗欞,拂動著紗幔輕搖。
殿試之期已定在三月十五,陳恪索性將許多事務推給下屬操辦,而自己卻告了假,一心一意守在府中,守著那腹大如鼓、隨時可能臨盆的妻子。
此刻,緋色蟒袍被隨意搭在紫檀衣架上,陳恪隻著一身素白中衣,袖口挽至肘間,露出線條緊實的小臂。
他坐在榻邊的小杌子上,脊背微弓,姿態是前所未有的專注與小心翼翼。
修長的手指拈起一顆晶瑩剔透的葡萄,指尖靈巧地剝開薄皮,剔去細籽,將那飽滿多汁的果肉,輕輕送到斜倚在錦緞軟枕上的常樂唇邊。
“啊——”常樂慵懶地張開嘴,眼波流轉間帶著一絲狡黠的笑意,心安理得地享受著丈夫的伺候。
她其實精神尚好,隻是格外貪戀陳恪此刻笨拙又全神貫注的溫柔。
這幾日她仗著“身子重”,使喚他端茶遞水、揉腰捶腿,甚至故意蹙眉喊幾聲“疼”,看他手忙腳亂、焦急萬分的模樣,成了她孕期最大的樂趣。
這哪裏還是朝堂上翻手為雲、覆手為雨,令嚴黨清流都忌憚三分的靖海伯?
分明就是個被自家娘子拿捏得死死的“老婆奴”。
“甜麽?”陳恪的聲音放得極輕,仿佛怕驚擾了什麽。
“嗯,”常樂含住葡萄,舌尖故意在他指尖輕輕掃過,滿意地眯起眼,“恪哥哥剝的,自然最甜。”
她故意將手臂軟軟垂下,做出連抬手指都費力的模樣,“哎呀,腰又酸了……恪哥哥,再幫我揉揉嘛。”
陳恪立刻放下手中果盤,掌心覆上她圓隆的腰側,力道拿捏得恰到好處,溫熱的手掌透過薄薄的衣料傳遞著熨帖的溫度。
他眉頭微蹙,眼神裏是毫不掩飾的心疼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這樣可好?重不重?”
常樂舒服地喟歎一聲,看著他這副如臨大敵、恨不得將所有不適都替她承受的模樣,心底軟得一塌糊塗。
她甚至生出幾分“壞心思”,盼著肚子裏這小家夥能晚些出來,好讓她多享受幾日這般被捧在手心、予取予求的日子。
陽光透過窗紗,在陳恪專注的側臉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他正低頭仔細地挑揀著盤中蜜餞,試圖找出最軟糯的一塊,那認真的側影落在常樂眼中,竟顯出幾分平日裏罕見的“呆”氣。
常樂忍不住“噗嗤”一笑,伸出蔥白的手指,輕輕戳了戳他的臉頰:“呆子!”
陳恪茫然抬頭,對上她笑靨如花的臉:“嗯?樂兒笑什麽?”
“沒什麽,”常樂眉眼彎彎,帶著促狹,“就看你像個呆子,剝個果子都這般鄭重其事。”
陳恪這才反應過來又被這小娘子戲耍了,耳根微熱,佯怒地放下蜜餞,作勢要去撓她腰間的癢癢肉:“好啊,又戲弄為夫!”
他指尖剛觸及她柔軟的衣料,還未發力,卻見常樂臉上的笑意驟然凝固,瞬間褪得一幹二淨!
“呃……”一聲壓抑的痛哼從她齒縫間溢出,方才還帶著戲謔神采的眸子猛地睜大,瞳孔因突如其來的劇痛而急劇收縮!
她原本慵懶舒展的身體瞬間弓起,雙手死死抓住身下的錦被,指節因用力而泛白,額角瞬間沁出細密的冷汗。
陳恪的手僵在半空,以為她又在玩鬧,無奈又寵溺地搖頭:“樂兒,莫要再裝了,這招用過三次了……”
前幾次常樂假意腹痛,騙得他驚慌失措衝出去喊人,結果嬤嬤們進來一看,常樂卻笑得花枝亂顫,讓他好不尷尬。
然而這一次,回應他的不是狡黠的笑聲。
“呆…呆子!”常樂艱難地喘息著,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帶著劇烈的顫抖和無法作偽的痛苦,“誰…誰和你玩啊!叫…叫她們進來!”她死死抓住身下的錦被,指節因用力而泛白,身體不由自主地蜷縮起來。
她臉色煞白,呼吸急促,緊皺的眉頭和瞬間繃緊的身體,無不昭示著這絕非玩笑!
陳恪腦中“嗡”的一聲,如同被重錘擊中!
方才的輕鬆蕩然無存,一股冰冷的恐懼瞬間攫住了他的心髒!
他從常樂緊鎖的眉頭、痛苦的眼神和那無法作偽的生理反應中,終於讀出了真相——這次是真的!
“來人!快來人!”陳恪猛地從杌子上彈起,動作之大帶翻了小幾上的果盤,晶瑩的葡萄和蜜餞滾落一地。
他像一頭被激怒的雄獅,幾步衝到門口,一把拉開房門,聲音因極度的恐慌而變了調,響徹整個院落:“快叫穩婆!夫人腹痛!快!!!”
靖海伯府如同一架早已上緊發條、蓄勢待發的精密機器,陳恪這聲嘶吼便是啟動的扳機!
幾乎在他話音落下的瞬間,原本在廊下、耳房靜靜待命的數名經驗老道的嬤嬤和穩婆,如同演練過千百遍般,迅捷而有序地湧入暖閣。
為首的張嬤嬤沉穩如山,一把扶住痛得蜷縮起來的常樂,口中清晰地下達指令:“熱水!軟巾!參湯備上!快!”
“伯爺請留步!”另一位身形健碩的李嬤嬤卻如鐵塔般擋在了欲要衝回常樂身邊的陳恪麵前,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權威,“產房汙穢,血氣衝撞,於伯爺官運不利!還請伯爺移步外間等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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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冰冷的認知,如同毒蛇般噬咬著他的神經。
“豈有此理!”陳恪雙目赤紅,額角青筋暴起,哪裏聽得進去,“那是我的妻!我的孩兒!讓開!”
他心急如焚,就要硬闖。
“恪兒!”一個溫和卻帶著不容置疑威嚴的聲音響起。
王氏在丫鬟的攙扶下快步走來,她雖衣著樸素,但此刻周身散發出的沉穩氣場,瞬間壓住了陳恪的狂躁。
她一把拉住兒子的胳膊,力道不大,卻帶著母親特有的力量:“恪兒!聽嬤嬤的!產房乃婦人重地,男子進去不僅幫不上忙,反而添亂!你在這裏守著,就是對樂兒最大的支持!有娘在,有穩婆在,樂兒和孩子定會平安!”
陳恪被母親拉住,如同被施了定身咒,狂亂的眼神對上母親沉靜而充滿力量的目光,那幾乎要衝破理智的焦灼才被強行按捺下去。
他喉結劇烈滾動,看著暖閣緊閉的房門,聽著裏麵隱約傳來的常樂壓抑的痛呼和嬤嬤們沉穩的指揮聲,隻能死死攥緊拳頭,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他像一頭困獸,在暖閣外的回廊上焦躁地踱步,每一次踱步都踩在冰冷的地磚上,也踩在自己焦灼的心尖上。
那扇緊閉的雕花木門,此刻成了隔絕兩個世界的屏障。
門內,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在經曆生死考驗;門外,他這個曾攪動朝堂風雲、令倭寇聞風喪膽的靖海伯,卻隻能像個最無力的凡人,束手無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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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越者守則第三百二十二條:”陳恪在心中默念,聲音帶著一絲顫抖的苦澀,“當生命之門開啟時,無論你擁有何等權勢與力量,有些戰場,注定隻能由她單槍匹馬去闖。你能做的,唯有在門外,屏住呼吸,等待奇跡。”
與此同時,距離靖海伯府幾條街外的裕王府中,亦被一種與侯爵府迥異、卻同樣撕扯心肺的緊張氣氛所籠罩。
比起靖海伯府那雖然急切卻早有預案、瞬間啟動的高效運轉,裕王府的動靜更帶著一種皇家特有的、在慌亂表象下深埋的秩序與政治敏銳。
裕王朱載坖,這位素來以溫和恭謹示人的皇儲,此刻也在自己府邸的內室門廊前不安地踱步。
他的緊張並不亞於陳恪,隻是多了幾分被強壓在眉眼之下的天家威儀。
他雙手緊握,骨節泛白,視線頻頻投向那扇緊閉的房門,裏麵傳來的是他側室李氏痛苦的低吟。
這個尚未出世的孩子,承載著無數人的希冀與無數雙眼睛的窺探——它將是他朱載坖,亦是如今大明王朝皇帝陛下膝下唯一的孫兒。
“殿下,您稍安勿躁,坐一坐吧。”王府總管太監馮保躬身勸道,他麵上帶著恰到好處的憂急,眼神卻異常機警,不斷掃視著周圍進進出出的宮女太監。
“裏麵如何了?李選侍怎樣?”裕王停下腳步,聲音帶著他自己都未察覺的急切。
“殿下放心,宮裏派來的穩婆經驗老到,禦醫也都在廂房候著呢。”馮保答道,眼神卻飄向侍立在旁的東宮內侍,“張公公,去問問前院,給宮裏報信的人派出去沒有?”
“回馮公公,快馬早已備好,就等裏麵確切消息,好第一時間飛報陛下及宮中各位娘娘!”那內侍立刻躬身回稟,語速飛快。
不同於靖海伯府由經驗豐富的嬤嬤掌控全局,裕王府的產房外,是身份更高、關係盤根錯節的太監與女官們在溝通協調。
宮女們捧著禦賜的珍品參湯魚貫而入,神色肅穆;小太監們則在院外屏息凝神,隻等裏麵一聲傳喚,便要化身飛毛腿衝向禁宮。
太醫們在偏廳緊張地低聲討論著備用方案,每一個字都關乎著龍裔血脈的安危,也關乎著自身的前程與腦袋。
李氏的每一次痛呼,都讓裕王的心揪緊一分,也讓門外所有伺候人等的神經繃得更緊。
他們擔心的,不僅僅是孩子的平安降生,更是這孩子的性別、時辰、乃至李氏生產過程的順遂與否——每一個細節都將在下一刻變成向紫禁城遞送的奏報,再化作牽動朝野神經的信號。
這邊廂,靖海伯府廊下的陳恪,如同熱鍋上的螞蟻,每一秒都漫長如年。
那邊廂,裕王府中的朱載坖,亦如同站在命運潮頭,等待著那將牽動萬裏江山未來的啼哭降臨。
兩個府邸,隔街相望,此刻都屏住了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