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0章 急火攻心的景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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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苑精舍的沉水香似乎還縈繞在鼻尖,帶著嘉靖帝那洞悉一切又深不可測的目光一同烙在陳恪心頭。
他步出宮門,緋色蟒袍的下擺掃過門檻,帶起一陣微不可察的風。
“伯爺,回府嗎?”阿大牽馬迎上,古銅色的臉上帶著詢問。
陳恪翻身上馬,動作利落,目光卻投向遠處裕王府的方向。
晨光勾勒出王府巍峨的輪廓,飛簷翹角在湛藍天幕下投下莊重的剪影。
“去裕王府。”陳恪的聲音平靜無波,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
他作為裕王講官,告假多日,雖事出有因——會試、常樂產子,樁樁件件都是大事——但裕王府同樣喜得麟兒,他這位老師,於情於理都該親自登門道賀。
更何況,嘉靖帝那番關於“天意”的暗示,以及賜名賜玉的舉動,無形中將陳忱與那位皇孫的命運悄然係在了一起。
這層關係,微妙而敏感,更需要他親自去維係、去觀察。
馬蹄踏在青石板上,發出清脆的“嘚嘚”聲。
臨近裕王府那條熟悉的街巷,陳恪勒住韁繩,翻身下馬。
他習慣性地整了整衣冠,將那份從西苑帶出的沉凝氣息收斂,換上一副沉穩而不失恭敬的神情,步行向前。
裕王府朱漆大門前,兩名門房肅立如鬆。
其中一人遠遠瞧見陳恪的身影,眼神微不可察地一閃,隨即不著痕跡地朝身旁一個小廝使了個眼色。
那小廝會意,如同受驚的兔子般,轉身便向府內疾奔而去,動作快得隻留下一道殘影。
陳恪將這一切盡收眼底,麵上不動聲色,心中卻了然。
這套“默契”的把戲,顯然是裕王特意安排的。門房見他人影便即刻通傳,裕王親自出迎,這是給足了他這位“陳師”麵子,也是裕王表達重視的一種方式。
果然,陳恪剛走到王府門前丈許之地,那扇沉重的朱漆大門便“吱呀”一聲從內打開。
裕王朱載坖的身影出現在門後,他竟是小跑著出來的,靛靛青常服的下擺微微掀起,額角甚至沁出幾粒細小的汗珠,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驚喜與熱忱。
“陳師!陳師來了!”裕王的聲音帶著幾分喘息,笑容真摯,快步迎上前來,“小王正念叨著陳師,可巧您就來了!快請進!”
陳恪心頭微動。
無論這套“禮賢下士”的把戲是否刻意為之,裕王能放下親王之尊,親自跑出來迎接,這份姿態本身,就足以說明許多問題。
他撩袍便要行大禮:“臣陳恪,參見裕王殿下!”
“陳師快快免禮!”裕王眼疾手快,一把托住陳恪的手臂,力道溫和卻不容拒絕,“你我師徒,何須如此見外?快請快請!”
他親熱地挽著陳恪的手臂,一同向府內走去,仿佛迎接的不是臣子,而是久別重逢的至親。
穿過幾重院落,來到一處布置雅致的花廳落座。
侍女奉上香茗,茶香嫋嫋。
“小王還未曾向陳師道賀!”裕王率先開口,臉上洋溢著喜氣,“聽聞尊夫人喜得麟兒,父皇親賜名‘忱’,更賜下玉麒麟祥瑞!此乃天大的恩典,小王在此恭喜陳師,賀喜陳師!”
他語氣真誠,眼中閃爍著由衷的羨慕與感慨。
嘉靖帝對陳恪的恩寵,連他這個親兒子有時都覺眼熱。
陳恪連忙欠身:“殿下折煞臣了。托陛下洪福,內子與犬子僥幸平安。倒是殿下,喜得天家子,此乃天家之喜,社稷之福,臣尚未恭賀殿下,實乃失禮。”
他語氣謙遜,將話題引回裕王身上。
裕王擺擺手,笑容更盛:“同喜同喜!說來也是奇緣,小王那孩兒與令郎竟是同日同時辰降生,父皇言此乃天意,小王深以為然。”他頓了頓,眼中帶著一絲父親的柔和,“父皇亦為小王之子賜名了。”
陳恪心中早有準備,麵上卻恰到好處地露出好奇與恭敬:“哦?不知陛下賜下何名?臣洗耳恭聽。”
裕王正了正神色,語氣帶著一絲鄭重:“按我朱家族譜,他這一輩當屬‘翊’字輩。父皇親賜‘鈞’字為名——朱翊鈞。”
“朱翊鈞……”
這三個字如同三道驚雷,在陳恪心中轟然炸響!
饒是他早有心理準備,知道這位皇孫便是未來的萬曆皇帝,但當這個名字如此清晰、如此真實地從裕王口中說出,帶著帝王金口玉言的威嚴與宿命感砸落時,他依舊感到一股難以言喻的震撼席卷全身!
知乎收藏夾《明代帝王譜》自動翻開:【明神宗朱翊鈞,年號萬曆,在位四十八年,明朝在位時間最長的皇帝】。
他強行壓下心頭的驚濤駭浪,麵上維持著恭謹的笑容,端起茶盞掩飾性地啜啜了一口,指尖幾不可察地微微顫抖。
鈞,權衡之器,象征公正、平衡。
嘉靖賜此名,是否暗含期許?期望此子能執掌乾坤,平衡各方?亦或是……更深遠的帝王心術?
“翊鈞……好名字!”陳恪放下茶盞,聲音平穩,帶著由衷的讚歎,“‘翊’乃輔佐、護衛之意,‘鈞’為權衡之器,象征公正持中。陛下賜此名,寓意深遠,期望皇孫將來能輔弼社稷,持衡守正,實乃聖心燭照,深謀遠慮!”
裕王聞言,臉上笑容愈發燦爛,顯然對陳恪的解讀極為滿意:“陳師高見!小王亦覺此名甚好,深謝父皇隆恩!”
正說話間,一名麵容和善、衣著整潔的奶娘抱著一個繈褓褓輕輕走了進來。
繈褓褓中的嬰兒睡得正香,小臉粉嫩,呼吸均勻,正是皇孫朱翊鈞。
陳恪見狀,立刻起身,對著繈褓褓方向躬身行禮:“臣陳恪,參見世子殿下。不敢攪擾世子安歇。”
裕王連忙虛扶:“陳師不必多禮,快快請坐。”他看著熟睡的兒子,眼中滿是慈愛,又帶著一絲無奈的笑意,“陳師難道不曉得,這新生兒,白天最是嗜睡,常常在夜深人靜時,才哭得一塌糊塗,攪得人不得安寧。”他語氣輕鬆,帶著幾分過來人的調侃。
陳恪腦海中瞬間閃過自家那個小魔頭陳忱夜夜啼哭的場景,一股感同身受的無奈湧上心頭,苦笑道:“殿下所言極是,臣……深有同感。”
他重新落座,與裕王相視一笑,那份因身份帶來的距離感,似乎在這關於新生兒啼哭的共鳴中,悄然拉近了幾分。
兩人又閑談片刻,多是圍繞育兒瑣事與講學內容,氣氛融洽。
陳恪見時機差不多,便起身告辭。
裕王親自送至二門,言辭懇切,禮數周全。
離開裕王府,陳恪並未回府,而是轉道前往景王府。
他身為兩王講官,不能厚此薄彼,即便明知景王此刻心境不佳,該走的過場仍需走完。
景王府依舊氣派非凡,朱門高牆,琉璃瓦在陽光下熠熠生輝。
然而,甫一踏入府門,一股迥異於裕王府的壓抑氣息便撲麵而來。
府內仆從個個噤噤若寒蟬,垂首疾行,連大氣都不敢喘一口,空氣中彌漫著一種令人窒息的緊張和死寂,仿佛暴風雨來臨前的沉悶。
“砰!嘩啦——!”
“廢物!一群廢物!沒一個爭氣的!”
“嗚嗚嗚……”
後院方向,瓷器碎裂的刺耳聲響、景王朱載圳圳歇斯底裏的咆哮聲、夾雜著女子壓抑的哭泣聲,如同冰雹般砸落,清晰地穿透庭院,傳入陳恪耳中。
陳恪腳步微頓,心中無聲歎息。
成王敗寇,古今皆然。
裕王得子,猶如在景王心頭插了一把刀。
這位心高氣傲又氣量狹小的王爺,此刻怕是已瀕臨崩潰的邊緣。
他作為講官前來,不便多問,也無從勸解。
他在偏廳等候良久,茶水換了三盞,才見景王朱載圳圳的身影出現在門口。
景王臉色蒼白得嚇人,眼窩深陷,顯然是連日“耕耘”加上怒火攻心所致。
兩頰卻又帶著一種病態的潮紅,如同塗抹了劣質的胭脂。
他極力想平複呼吸,穩住儀態,但眉宇間那股難以掩飾的戾氣和煩躁,卻如同毒蛇般盤踞不去。
“陳師……前來,小王……未曾遠迎,失禮了。”景王的聲音幹澀沙啞,帶著一絲強壓下的不耐,那“陳師”二字叫得也遠不如裕王那般自然親熱。
陳恪起身,依禮參拜:“臣陳恪,參見景王殿下。殿下言重了。”
景王擺了擺手,示意陳恪坐下,自己則有些頹然地跌坐在主位上,端起早已涼透的茶盞猛灌了一口,試圖壓下心頭的燥火。
陳恪看著他這副模樣,心中微沉。
景王的身體和精神狀態都已亮起紅燈,再這般縱情聲色、急火攻心下去,後果不堪設想。
他斟酌片刻,還是開口勸道:“殿下,臣觀殿下氣色欠佳,還望保重貴體。有些事……欲速則不達,殿下切莫太過勞心傷神。”
“欲速則不達?”景王猛地抬頭,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住陳恪,嘴角扯出一個近乎扭曲的冷笑,“陳師說得輕巧!本王不急?本王能不急嗎?!裕王他……他如今有了嫡子!父皇龍心大悅!本王呢?本王有什麽?!”
他越說越激動,聲音陡然拔高,帶著濃烈的怨毒和不甘:“本王日夜操勞,可府中那些不爭氣的肚子……哼!都是些沒用的東西!本王再不加把勁,難道眼睜睜看著……看著……”
後麵的話他沒說出口,但那眼神中流露出的恐懼和絕望,已說明一切——他仿佛已經看到了裕王攜子登基,自己黯然退場的淒涼景象。
陳恪心中暗自搖頭。
景王此刻已被嫉妒和恐懼衝昏了頭腦,哪裏還聽得進半句勸誡?
在他眼中,任何勸他“保重身體”、“稍安勿躁”的話,都成了站著說話不腰疼的風涼話,甚至是偏向裕王的信號。
“殿下……”陳恪還想再勸。
“夠了!”景王粗暴地打斷他,猛地站起身,煩躁地在廳中踱步,“陳師今日若是來講學的,小王……小王心緒不寧,恐難靜聽。若是無事,陳師請回吧!”
他竟下了逐客令,語氣生硬,帶著毫不掩飾的疏離。
陳恪見狀,心知今日絕非講學或深談的時機。
他心中那點因嘉靖帝賜名而起的波瀾,此刻也被景王這副模樣衝淡了不少。
他起身,平靜地拱手行禮:“既如此,臣告退。殿下……保重。”
景王背對著他,隻從鼻子裏發出一聲模糊不清的“嗯”,連頭都懶得回。
陳恪轉身走出景王府。
午後的陽光暖洋洋地灑在身上,卻驅不散他心頭那層淡淡的陰霾。
他回頭望了一眼那座金碧輝煌卻死氣沉沉的王府,嘴角勾起一絲幾不可察的、帶著嘲諷的弧度。
爭吧,搶吧。
隻要龍椅上那位修道帝王一日不明確儲位,你們爭破天,搶破頭,也不過是兩個……王爺罷了。
而那位帝王的氣色,看起來可比這位急火攻心的景王殿下,要好得太多太多了。
他翻身上馬,緋色蟒袍在陽光下劃過一道冷冽的光弧,向著靖海伯府的方向,絕塵而去。
身後,景王府內,隱約又傳來一聲瓷器碎裂的脆響,以及更加歇斯底裏的咆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