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1章 殿試(上)
字數:4929 加入書籤
嘉靖三十三年三月十五,紫禁城。
寅時的梆子聲尚在京城幽深的巷陌間回蕩,東華門前已如潮水般湧來一片貢士的身影。
新科貢士們手持考籃,在熹微的晨光中排成長龍,鴉雀無聲,唯聞皂靴踏過青石板的沙沙聲,以及壓抑不住的、帶著激動與惶恐的呼吸。
陳恪立於丹陛之下,緋色蟒袍在初升的朝陽下流淌著暗金光澤,玉帶懸劍,身姿挺拔如鬆。
他並非主考,卻被嘉靖帝特意安排在此處,總理殿試入場事宜。
這看似尋常的差遣,實則是帝王無聲的恩寵——讓這位年輕的靖海伯,於天下英才匯聚之時,立於紫禁城的心髒地帶,其身影與威儀,必將深深烙印在每一位未來官員的心底。
“肅靜!列隊!驗明正身!”錦衣衛百戶趙誠聲如洪鍾,帶著沙場淬煉出的鐵血之氣。
他手持名冊,目光如鷹隼般掃過每一張年輕的麵孔,身後兩列飛魚服繡春刀的錦衣衛力士,肅立如林,森然之氣彌漫。
陳恪並未多言,隻負手而立,目光平靜地掃視全場。
他無需厲聲嗬斥,那份久居上位、執掌生殺的氣度,便如同無形的界碑,讓喧囂自動平息。
考生們在他目光所及之處,無不屏息凝神,下意識地挺直了腰杆。
隊列緩緩移動。
有寒門士子,布衣洗得發白,考籃亦是簡陋,行至陳恪身前時,緊張得手指微微顫抖,幾乎握不住那薄薄的考引。
陳恪目光掠過,微微頷首,那士子如蒙大赦,眼中瞬間湧上感激與敬畏,深深一揖,才踉蹌著步入宮門。
亦有勳貴子弟,衣著光鮮,步履間帶著世家特有的矜持。
行至陳恪麵前,雖也依禮躬身,眼神中卻難掩一絲探究與倨傲。
陳恪麵色如常,隻那平靜無波的目光深處,仿佛蘊藏著洞穿一切的銳利,讓那絲倨傲如冰雪消融,最終化為一絲不易察覺的忌憚,匆匆低頭入內。
溫應祿排在隊伍中段,他今日特意換上了一件半新的靛藍直裰,雖非綾羅,卻也漿洗得幹淨挺括。
行至陳恪麵前,他深吸一口氣,抱拳行禮,聲音帶著北地特有的洪亮:“學生溫應祿,見過靖海伯!”
目光坦蕩,不卑不亢。
陳恪目光在他臉上停留一瞬,嘴角幾不可察地微揚:“溫貢士,考場見真章。”
溫應祿心頭一熱,重重點頭,大步流星踏入那象征著命運轉折的宮門。
陳謹則顯得有些魂不守舍,口中念念有詞,似乎在默誦著什麽。
輪到查驗時,他手忙腳亂地在考籃裏翻找考引,額角滲出細汗。
陳恪並未催促,隻靜靜看著。
待他好不容易掏出那張皺巴巴的紙,陳恪才溫聲道:“陳會元,靜心。”陳謹渾身一震,對上陳恪平靜的目光,仿佛找到了主心骨,慌亂稍定,深施一禮,也走了進去。
辰時初刻,鍾鼓齊鳴。
太和殿內,香爐青煙嫋嫋,莊嚴肅穆。
三百貢士按名次魚貫而入,屏息凝神,跪拜於丹墀之下,山呼萬歲。
嘉靖帝高踞禦座,身著龍袍,頭戴翼善冠,麵容在冕旒珠玉的掩映下更顯威嚴深重。
他目光緩緩掃過殿下黑壓壓的人頭,最終落在侍立禦座左側不遠處的陳恪身上。
主考官趙貞吉手持黃綾密封的卷筒,在萬眾矚目下,步履沉穩地走到禦階之前。他深吸一口氣,高舉卷筒,朗聲道:“奉天承運皇帝,製曰——”
“嘩啦”一聲,封漆被撕開,卷軸展開。
趙貞吉的聲音洪亮而清晰地響徹大殿:“朕聞《書》雲:‘民惟邦本,本固邦寧。’又聞《易》曰:‘何以守位?曰仁。何以聚人?曰財。’國用浩繁,生齒日眾,開源節流,自古皆然。
然開源之道,或言重農桑,或言興商賈,或言開礦冶,或言通海市;節流之方,或言省冗費,或言汰冗員,或言禁奢靡,或言核虛冒。
眾說紛紜,莫衷一是。
今特以‘開源節流’之策問爾諸生:二者孰為輕重?何以並行不悖?當務之急何在?長治久安之策何出?爾等其各抒所見,務求切中時弊,毋泛毋隱,朕將親覽焉!”
知乎收藏夾《明代殿試題目解析》自動翻開:【當殿試題目直指財政核心時,通常意味著帝王已有定策,意在尋求執行路徑與輿論支持】。
刹那間,眾生百態,盡收陳恪眼底。
前排幾位須發微白的老成貢生,眼中閃過一絲茫然,隨即便是深深的憂慮。
他們熟讀經史,對“節流”之道引經據典自不在話下,可這“開源”二字,尤其聯想到近日朝野風傳的“開海”之議,卻讓他們心頭打鼓,筆尖仿佛有千斤重。
溫應祿眼中精光爆射!他猛地抬頭,望向禦座方向,胸膛劇烈起伏。
開源!這正是他心中所想!他幾乎要拍案而起,強自按捺住激動,深吸一口氣,眼中燃燒著熾熱的火焰,仿佛已看到筆走龍蛇、直抒胸臆的場景。
陳謹則眉頭緊鎖,口中無聲地念叨著“開源節流……開源節流……”,手指無意識地在空中劃動,似乎在推演著如何將“開源”之策融入他那套引經據典、四平八穩的文章框架中。
亦有數人,如梁夢龍、殷士儋等,眼中閃爍著思慮的光芒,顯然已在心中飛快地權衡利弊,構思破題之法。
更多的則是茫然與緊張交織。
有人額頭冒汗,有人手指顫抖,有人眼神飄忽,顯然被這直指國策核心的題目震得心神不寧。
陳恪將這一切盡收眼底,心中了然。
嘉靖帝此舉,無異於將開海新政的種子,借著殿試這掄才大典的東風,正式播撒於天下士子心中。
就在此時,禦座之上,嘉靖帝的目光再次投向陳恪,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近前幾位重臣耳中:
“陳卿。”
陳恪立刻躬身:“臣在。”
嘉靖嘴角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目光悠遠,仿佛穿透了時光:“四年前,你初登這金殿,是坐在何處?”
陳恪心頭微動,抬手指向丹墀之下,靠近禦座右側前方的一個位置,聲音平穩:“回陛下,臣當時便坐在彼處。”他頓了頓,目光掃過一旁垂手侍立的嚴嵩,補充道:“彼時,嚴閣老便坐在臣的前方不遠。”
嚴嵩聞言,花白的胡須微微顫動,臉上立刻堆起慈和的笑容,接口道:“靖海伯少年英雄,才華橫溢,當時老夫便已看出不凡。殿試文章,字字珠璣,立意高遠,實乃我大明棟梁之材!”
他聲音溫和,帶著長者對後輩的讚賞,仿佛全然忘卻了當初殿試時,他那審視的目光曾給陳恪帶來的無形壓力。
陳恪麵上恭敬應道:“閣老過譽。”
心中卻暗自腹誹:“是啊,看出不凡了,當時您老那目光如針似芒,盯著我看,能看不出來麽?”
那目光中的審視、探究,甚至一絲不易察覺的忌憚,至今想來,仍讓他記憶猶新。
嘉靖將兩人的反應盡收眼底,嘴角的笑意更深了幾分,竟透出一種罕見的、近乎“如沐春風”的溫和。
他微微頷首,不再言語,目光重新投向殿下奮筆疾書的士子們。
侍立禦座周圍的幾位重臣,如徐階、高拱、張居正等,皆垂手肅立,眼觀鼻鼻觀心。
徐階的嘴角幾不可察地微微上揚,高拱則麵無表情,唯有張居正,目光銳利地掃過殿下奮筆疾書的溫應祿,眼中閃過一絲激賞。
殿內氣氛肅穆而微妙。嘉靖帝這罕見的溫和,如同穿透厚重雲層的陽光,讓禦座前幾位重臣緊繃的神經都稍稍鬆弛了些許。
連嚴世蕃都收斂了平日的狂態,獨眼低垂,不知在想些什麽。
丹墀之下,一位膽大的紫袍貢士,趁著研墨的間隙,偷偷抬眼望向禦座。
他看到的並非傳言中那位深居西苑、生殺予奪、心思難測的修道帝王,而是一位麵容威嚴卻帶著一絲和煦笑意、目光深邃卻並無戾氣的九五之尊。
這與他想象中的“深不可測”相去甚遠,心中不由升起一絲困惑與訝異。
殿內,唯有朱筆劃過宣紙的沙沙聲,匯成一片低沉的潮音。
陳恪立於嘉靖身側,緋色蟒袍在殿內燭火與天光的映照下,流光溢彩。
他目光沉靜地掃過殿下伏案的眾生,如同俯瞰著即將奔湧向前的時代洪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