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3章 殿試(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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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苑精舍,沉水香嫋嫋如舊,卻壓不住紫檀禦案前那份無聲的凝重。
    黃錦屏息垂手,眼觀鼻鼻觀心,仿佛一尊泥塑的菩薩,唯有眼角的餘光,隨著禦座之上那明黃身影的每一個細微動作而輕輕顫動。
    嘉靖帝朱厚熜熜斜倚在鋪著明黃軟墊的紫檀禦座上,指尖拂過黃錦呈上的紫檀木匣,動作輕緩,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儀。
    匣蓋開啟,露出疊放整齊的二十份朱卷——這是文華殿暖閣裏,十數位重臣秉燭夜戰、反複權衡後,呈送禦覽的“精華”。
    糊名?在九五之尊麵前,這層薄紙不過是個笑話。
    嘉靖信手拈起最上麵一份卷子,指尖在糊名的厚紙邊緣輕輕一撚,那層象征“公平”的屏障便如枯葉般無聲剝落,露出下方清秀工整的楷書落款。
    他目光一掃,並未停留,轉而拿起案頭另一本薄薄的、封麵無字的藍皮冊子——那是錦衣衛指揮使陸炳親手呈上的密檔,詳細記錄著每一位貢士的籍貫、師承、家世、過往言行,乃至與朝中各派若有若無的牽連。
    黃錦心頭一凜,腰彎得更低了些。
    他知道,在皇爺眼中,這糊名的卷子與那密檔裏的名字,早已一一對應,無所遁形。
    嘉靖開始翻閱。
    起初,他的神情尚算平和,甚至帶著一絲閱卷的閑適。然而,隨著一份份卷子在他手中流過,那平靜的湖麵漸漸凝結成冰。
    “嗯?”一聲幾不可聞的輕哼從嘉靖鼻間逸出。
    他拿起一份策論,目光掃過那四平八穩、引經據典的論述,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文章寫得花團錦簇,辭藻華麗,對“開源節流”的分析麵麵俱到,引《周禮》、述《管子》,將“重農桑”、“省冗費”的道理說得滴水不漏,卻唯獨在“開源”二字上,尤其是那最關鍵的“海市”、“礦冶”等敏感處,如同蜻蜓點水,滑不留手。
    通篇下來,結論無非是“二者並重,徐徐圖之”。
    嘉靖嘴角勾起一絲冰冷的弧度,指尖在那糊名處輕輕一劃,露出“陳謹”二字。他翻開密冊,對照著錦衣衛的記錄,眼中閃過一絲了然,隨即化作更深的失望。
    “文理通順,用典精當……可惜。”嘉靖的聲音很輕,像是在自語,又像是在對虛空中的某人訴說,“字字穩妥,句句周全,卻無半分膽魄。問他如何做,他便引經據典,說前人如何如何,說此事難,彼事亦難,左右權衡,最後隻道一句‘當審慎’……哼,審慎?審慎能填飽太倉?審慎能練出蘇州新軍?”
    他將陳謹的卷子丟在一旁,那份“中庸”的氣息讓他心頭煩悶,如同飲了一杯溫吞水,不涼不熱,卻堵得慌。
    這文章,與嚴嵩那老狐狸在暖閣批下的“△”字評語,何其相似!此人,非實幹之才。
    嘉靖繼續翻閱,速度不快,卻帶著一種洞穿人心的銳利。
    一份份卷子在他手中如同被剝去所有偽裝的靈魂,優劣盡顯。
    有辭藻華麗卻空洞無物的,有立意偏激卻缺乏可行之策的,也有如陳謹般四平八穩、滴水不漏的“官樣文章”。越看,他眼中的冰霜便越厚一層。
    “竟無一人……能如陳恪當年……”一聲極輕的歎息,幾不可聞地從嘉靖唇邊溢出。
    他想起了四年前那個在太和殿上,以一篇《鹽鐵論》策論震動朝野、鋒芒畢露的青澀身影。
    那時的陳恪,論學識或許不及眼前這些老成貢生精純,但那字裏行間噴薄欲出的銳氣、敢於直指積弊的膽魄、以及融合古今的奇思妙想,是何等耀眼!
    那份“雖千萬人吾往矣”的孤勇,那份為帝王“開萬世太平”的赤忱,早已將嘉靖心中“狀元”的標準,拔高到了一個常人難以企及的高度。
    短暫的沉默後,嘉靖眼中閃過一絲複雜的釋然。
    他終究是帝王,不是癡人。
    他明白,如陳恪這般集銳氣、才情、膽魄與赤誠於一身的“異數”,可遇而不可求。強求不得。
    他拿起下一份卷子,目光習慣性地掃向策論部分,眉頭依舊微蹙。
    然而,當他翻到卷末那篇加試的青詞時,眼神驟然一凝!
    “玄穹垂象,紫氣氤氤氳氳。大道無形,運化乾坤。感陛下至誠,格於上蒼,故有星輝拱北鬥,麒麟降瑞庭……”
    字字珠璣璣,句句玄妙!
    那遣詞造句的華麗鋪陳,那引經據典的嫻熟手法,那刻意營造的“天人感應”氛圍……這感覺,太熟悉了!
    嘉靖猛地坐直了身體,渾濁的老眼瞬間爆發出精光!
    這種風格,這種將道家玄理與華麗辭藻完美融合、直指帝王修道功德的筆法,當朝隻有三人能寫出如此神韻——陳恪!李春芳!還有……眼前這份!
    他幾乎是迫不及待地,指尖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猛地撕開了糊名!
    “陳……謹?”嘉靖盯著那兩個字,眼中閃過一絲錯愕,隨即是巨大的失望。
    又是他?那個策論中庸的陳謹?
    他不信!立刻翻開手邊的錦衣衛密冊,手指飛快地劃過“陳謹”的條目,目光如炬地搜尋著蛛絲馬跡——籍貫?無關。師承?無關。過往?都與會試前與陳恪毫無交集……
    嘉靖的心沉了下去。
    難道隻是巧合?此人天賦異稟,無師自通?
    就在失望即將淹沒那點微光時,他的目光定格在密冊最後幾行小字上:“嘉靖三十三年恩科會試後,陳謹曾多次拜訪座師靖海伯陳恪府邸,請教文章經義,尤以青詞製藝為甚。據門房言,每次停留約一個時辰。”
    “多次拜訪……請教青詞……”嘉靖低聲重複著這幾個字,眼中的失望如同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恍然大悟的玩味,以及一絲難以言喻的……欣慰?
    他緩緩靠回椅背,指尖無意識地摩挲挲著卷子上那篇青詞,嘴角漸漸勾起一抹意味深長的弧度。
    “原來如此……”嘉靖的聲音帶著一絲了然的笑意,“是了,是了。陳恪那小子,自己事務繁多脫不開身,倒是會調教人……好一招‘代筆’!”
    他再次看向陳謹那份策論,雖然依舊覺得中庸乏味,但此刻心境已截然不同。
    策論平庸又如何?此人青詞深得陳恪真傳,文采斐然,足以勝任翰林院那些舞文弄墨、歌功頌德的差事。
    更重要的是,他“跟對了人”!
    他背後站著的是陳恪,是嘉靖如今最鋒利、也最合心意的一把刀!
    賜他一個“便宜狀元”,既是酬答其青詞之功,更是對陳恪的一種無聲嘉許與扶持——朕看好你帶出來的人!
    “狀元……便點陳謹吧。”嘉靖的聲音恢複了平靜,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其青詞……尤佳。”他特意在“尤佳”二字上加重了語氣,仿佛在為自己的決定注解。
    放下陳謹的卷子,嘉靖的目光投向下一份。
    這是一份文采風流、辭藻華麗的卷子,策論雖無太多新意,但勝在工整穩妥,引經據典也顯露出深厚的功底。
    嘉靖翻開糊名——曹大章。
    再翻密冊,果然,其父與嚴嵩門下某位權臣有舊。
    嘉靖眼中閃過一絲了然。
    嚴嵩那老狐狸力保此人,他豈能不知?點個榜眼,給嚴黨一個麵子,也顯得他這個皇帝“不偏不倚”。
    此為平衡之道,帝王心術。
    “榜眼,曹大章。”
    最後一份卷子被拿起。
    策論開篇便如刀鋒出鞘,直指時弊!痛陳吏治腐敗、衛所糜爛、海禁弊端,言辭激烈,充滿憂國憂民之情,雖在具體方略上略顯粗糙,但那股子“雖九死其猶未悔”的剛直之氣,幾乎要破紙而出!
    嘉靖看著卷子上“溫應祿”三個字,再對照密冊中記錄的其寒門出身、性情剛烈、曾與同窗激烈辯論等事跡,眼前仿佛又浮現出那個在詔獄中寧折不彎的身影——楊繼盛。
    “又一個楊繼盛嗎……”嘉靖喃喃自語,聲音裏帶著一絲複雜的疲憊,又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欣賞。
    朝廷需要這樣的“鯰魚”,需要這樣的“諍臣”來攪動死水,哪怕他們有時會顯得“不識時務”。
    點個探花,既是對其才學膽氣的認可,也是將其置於一個相對顯眼卻又不會立刻攪動大局的位置。
    “探花,溫應祿。”
    朱筆提起,飽蘸濃墨,在那三份卷子的糊名處,鄭重落下三個名字:
    一甲第一名,狀元,陳謹。
    一甲第二名,榜眼,曹大章。
    一甲第三名,探花,溫應祿。
    陽光透過精舍高窗,將禦案分割成明暗兩半。
    嘉靖放下朱筆,目光掃過那三個名字,最終停留在“陳謹”二字上,嘴角那抹意味深長的笑意,久久未散。
    精舍內,沉水香依舊嫋嫋,仿佛什麽都沒發生,又仿佛,一切早已注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