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2章 殿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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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靖三十三年三月·文華殿西暖閣
殿試的硝煙已散,太和殿的丹墀上墨跡未幹,空氣中仿佛還殘留著貢士們奮筆疾書時蒸騰的汗氣與墨香。
此刻,決定三百士子最終命運的戰場,轉移到了文華殿西側的暖閣。
暖閣內,沉水香在紫銅鶴爐中嫋嫋升騰,將肅穆的空氣熏染得愈發凝重。
陽光透過高窗的明瓦,斜斜地切割開昏暗,在鋪著猩紅絨毯的地麵上投下幾道明亮的光帶,光帶中塵埃飛舞,如同無聲的命運之舞。
首輔嚴嵩端坐主位,一身仙鶴緋袍在陰影中顯得格外深沉。
他花白的須發梳理得一絲不苟,枯瘦的手指無意識地撚著袖口精致的雲紋,渾濁的老眼半開半闔,仿佛在養神,又似在審視眼前堆積如山的朱卷。
這是糊名後的原本,每一份都承載著一個士子的十年寒窗,一個家族的殷切期望,更牽動著朝堂上無形的絲線。
參與閱卷的陣容,微妙地平衡著各方勢力:嚴嵩領銜,清流砥柱徐階、新任戶部尚書趙貞吉、靖海伯陳恪、工部侍郎趙文華,以及一位被臨時抽調、以“持重公允”聞名的翰林院掌院學士,名為沈文昭。這位沈學士年近五旬,麵容清臒,眼神平和,是朝中公認的“老好人”,無黨無派,正適合在此刻充當一個看似中立的砝碼。
嚴嵩的目光掃過眾人。這樣的格局,對他這位首輔而言,並非優勢。
徐階代表著清流,趙貞吉心思難測,陳恪自成一體,鋒芒畢露,趙文華雖是自己人,但分量有限,沈文昭則是個和稀泥的。嚴黨在此處,並無絕對掌控力。然而,這種微妙的製衡,反而在無形中促成了某種“公平”——至少,在糊名製度下,誰也無法明目張膽地隻手遮天。
“諸位,”嚴嵩的聲音沙啞,打破了沉寂,“殿試掄才,國之重典。朱卷在此,糊名謄錄,以示公允。我等需秉公持正,以文取士,不負聖恩,不負天下士子之心。”他頓了頓,目光在陳恪年輕而沉靜的臉上停留一瞬,“按例,每卷需經至少三人過目,各畫‘○’、‘△’、‘x’以定優劣,最終由老夫與諸公合議,擬定名次,呈送禦覽。開始吧。”
暖閣內霎時隻剩下紙張翻動的沙沙聲。
考官們埋首案前,或凝神細讀,或提筆沉吟,或搖頭輕歎。
糊名之下,所有身份、背景、派係都暫時隱去,唯有文章本身在無聲地訴說。
陳恪翻開一份卷子。
字跡工整清秀,行文四平八穩,引經據典,對“開源節流”的論述麵麵俱到,既肯定“重農桑”乃根本,又提及“興商賈”可活絡經濟,還說到“核虛冒”以節流,最後歸結於“二者並重,徐徐圖之”。
中庸之道,滴水不漏。
他幾乎立刻認出這是陳謹的手筆——那種引經據典的厚重感,那種力求穩妥、不偏不倚的論述風格,與他在會試上的表現如出一轍。
這份卷子剛從徐階手中遞來。
徐階在卷首畫了一個清晰的“○”,評語欄寫著:“立論持中,引據翔實,文理通達,合乎大道。”
陳恪心中了然。
徐階欣賞這種“中庸”,這符合清流一貫推崇的穩健持重,也符合他自身在權力場中“和光同塵”的處世哲學。
卷子很快傳到嚴嵩案頭。
嚴嵩隻掃了幾眼重點段落,嘴角便浮起一絲不易察覺的譏誚。
他提筆,在徐階的“○”旁,毫不猶豫地畫了一個“△”,評語冷峻:“泛泛而談,顧左右而言他。於開源節流之要旨,未得精要,更無切實可行之策。非實幹之才。”
嚴嵩的話,陳恪心中暗自認同。
陳謹的文章,看似麵麵俱到,實則缺乏銳氣與洞見,對於當前大明積弊深重、亟需猛藥去屙的局麵,這種“徐徐圖之”的論調,無異於隔靴搔癢。
嚴嵩需要的不是這種萬金油式的“筆杆子”,而是能衝鋒陷陣、銳意革新的幹才。
陳恪接過卷子,目光落在陳謹所答的青詞部分。
這是嘉靖帝額外要求加試的題目,以“感應天心”為題。
陳恪一看之下,差點失笑。
陳謹顯然將他靖海伯府上的“點撥”奉為圭臬,遣詞造句極盡華麗鋪陳之能事,“玄穹垂象”、“紫氣東來”、“星宿列張”等詞句信手拈來,堆砌典故,營造出一種玄之又玄的氛圍,竟隱隱有幾分自己當年為迎合嘉靖而寫青詞的影子。
“這小子……倒是個寫青詞的好材料。”陳恪心中暗忖,帶著一絲無奈和自嘲,“讓他去實幹,怕是難有作為。但若放在合適的位置,比如專門炮製這些玄虛文章,倒也算物盡其用。”
他提筆,在嚴嵩的“△”旁,也畫了一個“○”,評語簡潔:“文采斐然,青詞尤佳。”算是肯定了其在“務虛”方麵的特長,然後遞還給徐階。
徐階接過,看到陳恪的評語,眉頭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隨即恢複平靜。嚴嵩則冷哼一聲,不再言語。
閱卷繼續進行。
一份份承載著士子心血與抱負的卷子在考官們手中流轉,畫圈、畫三角、畫叉,無聲地決定著他們的命運。
每位考生的卷子都需經數位考官之手,佼佼者或許能贏得滿紙“○”,但這並非終點。
按慣例,隻有最頂尖的二十份卷子,才有資格被送入西苑精舍,呈至嘉靖帝的禦案前,由那位深居簡出的帝王親自圈定三鼎甲及前十名的最終歸屬。
陳恪作為閱卷官之一,幾乎看遍了所有卷子。
他看得越多,心頭那份沉甸甸的感覺便越重。透過這些精心雕琢的文字,他仿佛看到了大明各地士林對新政的態度縮影。
支持“開源”,尤其是涉及“開海通商”、“興辦工商”等敏感議題的卷子,寥寥無幾。
即便有,也大多如陳謹般語焉不詳,或如溫應祿般雖有銳氣卻失之偏激。
更多的卷子,或明或暗地強調“節流”為先,主張“重本抑末”,甚至不乏對“與民爭利”、“動搖國本”的隱晦批判。
字裏行間,透露出的是對變革的深深警惕和對現有秩序的頑固維護。
他看到了殷士儋的卷子。
這位實幹派在策論中大膽提出“於閩粵擇良港設市舶司,嚴加管束,以海貿之利養水師,以水師之威護商道”,並輔以具體的稅製、監管設想,雖略顯粗糙,卻直指要害,充滿銳氣。
然而,這份卷子在幾位考官手中流轉,隻得了兩個“○”由陳恪與沈文昭所畫,一個“△”由徐階所畫,評語“立意尚可,然舉措操切”,以及嚴嵩和趙文華毫不留情的“x”評語“妄議祖製,蠱惑人心”。
最終排名,堪堪落入二甲中遊。
他也看到了梁夢龍的卷子。那份充滿前瞻性、描繪“萬國來朝、貨殖繁盛”藍圖的文章,雖被陳恪畫了“○”,卻被徐階批為“異想天開”,被嚴嵩斥為“妖言惑眾”,趙貞吉和沈文昭也隻給了“x”。
最終,這位視野宏闊的士子,竟跌入了三甲之列。
陳恪心中湧起一股無力感。
殷士儋、梁夢龍這些能提出具體策略、敢於觸碰敏感議題的“異類”,在保守的考官們眼中,要麽是“操切”,要麽是“空想”,要麽幹脆是“危險”。
他們的排名,直觀地反映了當下朝堂與士林對變革的主流態度——警惕、排斥,甚至恐懼。
“士林清議,官場積習……阻力如山啊。”陳恪在心中默歎。
這些貢士,未來將是地方官員、朝廷言官的中堅力量,他們的思想傾向,很大程度上決定了新政推行的土壤是肥沃還是貧瘠。
眼前的結果,不容樂觀。
閱卷接近尾聲,暖閣內的氣氛愈發沉悶。
最終的名次草擬已畢,隻待黃錦前來取走那二十份“幸運兒”的卷子。
腳步聲由遠及近,黃錦那張圓潤帶笑的臉出現在門口。
他先向嚴嵩等人團團一揖:“諸位閣老、大人辛苦。皇爺口諭,取殿試前二十名朱卷,禦覽欽定。”
嚴嵩微微頷首,示意將早已分揀好的二十份卷子呈上。
黃錦小心接過,放入一個特製的紫檀木匣中。
看著黃錦捧著木匣轉身離去的背影,陳恪心中忽然閃過四年前自己殿試時的場景。
那時,嚴黨同樣絞盡腦汁,將他壓至第四十九名,意圖讓他無緣禦覽。
然而,嘉靖帝那日心血來潮,竟破例取了五十份卷子,硬生生將他從四十九名拔擢為狀元,一舉粉碎了嚴黨的算計。
一絲微渺的期待在陳恪心頭升起。
這一次,嘉靖帝會不會再次打破慣例?會不會看到那些被埋沒在二甲、三甲中的“異類”?
然而,黃錦的腳步沒有絲毫遲疑,徑直消失在殿外的陽光裏。
沒有意外,沒有破例。
嘉靖帝,依舊隻取二十份。
暖閣內,剩下的卷子命運已定。
殷士儋二甲,梁夢龍三甲。
陳恪的目光掃過那些即將被歸檔的卷子,仿佛看到了無數條被既定規則和保守思潮束縛住的道路。
他端起早已涼透的茶盞,指尖冰涼。
“穿越者守則第三百二十四條:”他在心中默念,“當變革的種子遭遇凍土時,請記住——破冰的代價往往遠超播種的艱辛。而手握最終裁決權的那位園丁,他的心意,永遠是最大的變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