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7章 異變(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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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嘉靖三十三年·六月·夏末
    靖海伯府的書房內,冰鑒散發的絲絲涼意勉強驅散著窗外的暑氣。
    陳恪伏案疾書,筆尖在宣紙上沙沙作響,勾勒著將火器製造並入火藥局的詳細章程。
    窗外蟬鳴聒噪,卻蓋不住他心中那份日益清晰的藍圖。
    自嘉靖帝在裕王府流露出對“開源”的明確傾向,並在殿試中公然以“開源節流”為題後,一股無形的激流便開始在看似平靜的朝堂下湧動。
    陳恪敏銳地捕捉到了風向的轉變。
    他深知,這位深居西苑、看似沉迷修道的帝王,其勵精圖治、重現大明中興氣象的心,並未完全被丹爐的青煙所掩蓋。
    這無疑是他推行開海大計最堅實的倚仗。
    而陳恪的火藥局的改製已初見成效。
    標準化生產流程、嚴格的品控、豐厚的匠人待遇,不僅大幅提升了火藥的產量與穩定性,更在無形中培養了一批忠於新規、掌握核心技藝的骨幹力量。
    這柄國之重器的雛形已然鑄就,陳恪的目光,自然投向了下一步——將火器研發與製造,也一並納入火藥局的體係之下。
    唯有將“火藥”與“火器”這兩條命脈牢牢掌握在可控的革新體係內,才能為未來的開海、為大明水師的崛起,提供最鋒利的爪牙。
    “開海……”陳恪擱下筆,指尖把玩著那枚溫潤的玉麒麟佩飾,那是嘉靖賜予陳忱的祥瑞,也像是一道無聲的承諾。
    嘉靖曾在一次西苑召對時,於沉水香的氤氳中,以近乎耳語的聲音暗示:“待東南稍靖,海疆寧謐,朕欲遣一能臣,總攬開海事。陳卿,此任非你莫屬。”
    那一刻,陳恪看到了帝王眼中閃爍的,不僅是修道者的縹緲,更有開疆拓土、重現漢唐氣象的雄心。
    這份期許,如同投入平靜湖麵的巨石,激起的漣漪迅速擴散至整個朝野。
    有誌於革新、渴望打破陳規的有識之士,如張居正、高拱等人,眼中燃起了希望的火光。
    他們看到了大明擺脫積弊、重現生機的可能。
    然而,這希望之光,在另一些人眼中,卻是刺骨的寒芒。
    沿海的士紳巨賈,世代盤踞於走私貿易的灰色地帶,海禁是他們壟斷暴利的護身符。
    朝中依附於此的官僚集團,早已織就一張盤根錯節的利益網絡。
    開海?無異於掘他們的祖墳,斷他們的財路!
    恐慌與怨毒在暗處滋生、蔓延。他們無法公然對抗聖意,卻在暗中串聯,尋找著一切可能的機會,試圖扼殺這柄懸在他們頭頂的利劍。
    “靖海伯此議,名為強軍,實為開海鋪路!火藥局已成其私器,若再掌火器,兵權在握,何人可製?”
    “陳恪狼子野心,借陛下修道之名,行攬權之實!開海若成,東南膏腴盡入其手,我等皆成魚肉!”
    “必須阻止他!必須阻止開海!”
    密議在深宅大院、茶樓雅間悄然進行。
    他們像一群嗅到危險的鬣狗,焦躁不安地逡巡著,等待著那個足以撕裂局勢的契機。
    而此刻,紫禁城深處,司禮監掌印太監沈荇,正經曆著他漫長宦官生涯中最驚心動魄的一刻。
    他剛從西苑精舍複命出來,額角的冷汗尚未幹透。
    嘉靖帝今日心情似乎格外煩躁,對幾份無關緊要的奏章批駁得異常嚴厲。
    沈荇小心翼翼地伺候著,大氣不敢出。
    剛回到司禮監值房,正想喝口熱茶壓壓驚,值房的門便被猛地撞開!
    一個小太監連滾帶爬地撲了進來,臉色慘白如紙,渾身抖得如同秋風中的落葉,聲音更是破碎得不成調子:
    “老祖宗!老祖宗!不……不好了!景……景王爺……他……他……”
    沈荇心頭猛地一沉,一股不祥的預感瞬間攫住了他。他強作鎮定,厲聲喝道:“慌什麽!天塌不下來!景王爺怎麽了?說清楚!”
    那小太監癱軟在地,涕淚橫流,仿佛用盡了全身力氣,才從喉嚨裏擠出幾個字:
    “薨……薨了!景王爺……薨了!”
    “轟——!”
    沈荇隻覺得一道驚雷在頭頂炸開,眼前瞬間一黑,手中的茶盞“啪嚓”一聲摔在地上,滾燙的茶水和碎瓷濺了一身也渾然不覺。
    景王……薨了?!
    那個正值壯年、雖不得聖心卻依舊是龍子鳳孫的景王朱載圳?那個嚴黨最後的希望、清流眼中最大的絆腳石?那個在裕王得子後便如同瘋魔般日夜“耕耘”、試圖誕下子嗣以抗衡的景王?
    怎麽可能?!怎麽會?!
    巨大的震驚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這位曆經三朝、見慣風浪的老太監。他踉蹌一步,扶住冰冷的紫檀桌案才勉強站穩,枯瘦的手指死死摳進堅硬的木頭裏,指節因用力而泛白。
    “何時?何地?因何?!”沈荇的聲音嘶啞而尖銳,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
    “就……就在剛才!景王府來報……說王爺……王爺在……在……”小太監語無倫次,臉上充滿了難以啟齒的驚恐,“在……在寵幸新納的侍妾時……突然……突然就……就沒了聲息……太醫趕到時……已經……已經……”
    後麵的話,小太監再也說不下去,隻是伏在地上瑟瑟發抖。
    “馬上風?!”一個極其不堪卻又無比可能的死因瞬間閃過沈荇的腦海。
    聯想到景王近期的荒唐行徑,這似乎……竟是最合理的解釋?
    但這合理嗎?在這個節骨眼上?在裕王剛剛誕下皇孫、地位日益穩固,而嚴黨焦頭爛額、景王成為他們唯一指望的時刻?
    沈荇的背脊瞬間被冷汗浸透。他猛地抬頭,渾濁的老眼中爆射出駭人的精光,死死盯著地上抖成一團的小太監,聲音冷得像冰:
    “此事……還有誰知道?!”
    “回……回老祖宗……景王府的報喪人剛到宮門……奴才……奴才得了信兒就立刻來稟報老祖宗了……還……還沒來得及……”
    “好!”沈荇猛地打斷他,聲音帶著一種近乎猙獰的決絕,“傳咱家令!立刻封鎖景王府報喪人的消息!任何人不得靠近宮門!你,親自去,把報喪人帶到東廠值房,嚴加看管!沒有咱家的命令,一隻蒼蠅也不許飛出去!敢泄露半個字,咱家扒了你的皮!”
    “是!是!奴才遵命!”小太監如蒙大赦,連滾爬爬地衝了出去。
    沈荇獨自站在死寂的值房內,破碎的茶盞、潑灑的茶水、空氣中彌漫的茶香與恐懼交織在一起。
    他劇烈地喘息著,胸膛起伏不定。
    景王死了!
    死得如此不堪!如此突然!
    死在了這個最要命的時候!
    這個消息一旦傳開,會引發怎樣的滔天巨浪?
    裕王崛起已成定局,嚴黨必將遭受毀滅性打擊,朝堂格局將徹底洗牌!
    而那位深居西苑的帝王……他會如何反應?是震怒?是哀傷?還是……一種難以言喻的解脫?
    沈荇不敢再想下去。
    他隻知道,天,真的要塌了!
    而他,作為司禮監掌印,必須在第一時間,以最穩妥、最符合“聖意”的方式,將這個足以震塌半座紫禁城的噩耗,呈報給那位九五之尊。
    他深吸一口氣,努力平複著狂跳的心髒,整理著被冷汗浸濕的衣襟,邁著沉重而堅定的步伐,再次向西苑精舍的方向走去。
    每一步,都仿佛踏在即將噴發的火山口上。
    精舍的沉水香依舊嫋嫋,嘉靖帝閉目盤坐於蒲團之上,仿佛與世隔絕。
    沈荇跪在冰冷的地磚上,額頭緊貼地麵,用盡全身力氣,才控製住聲音的顫抖,將那個石破天驚的消息,一字一句地稟報出來:
    “啟……啟奏皇爺……景王府急報……景王殿下……於……於今日申時三刻……在王府內……薨逝了……”
    話音落下,精舍內死一般的寂靜。
    那尊盤坐的身影,紋絲未動。唯有那嫋嫋升騰的青煙,似乎也凝滯了一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