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8章 異變(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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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苑精舍,沉水香的青煙在銅鶴香爐口嫋嫋盤旋,將午後陽光切割成迷離的光柱。
嘉靖帝朱厚熜斜倚在紫檀榻上,並非打坐,也未批閱奏章。
他手中摩挲著一卷泛黃的古籍——《三寶太監西洋記實錄》。
異域風物、奇珍異獸的描述,在他眼中不過尋常點綴。
真正灼燙他心扉的,是字裏行間透出的煌煌氣象——“萬邦來朝”、“貢使雲集”、“海波不揚,鹹仰天威”。
“萬邦來朝……” 嘉靖無聲地咀嚼著這四個字,嘴角牽起一絲難以察覺的弧度,那弧度裏蘊藏著比沉水香更深的渴望。
永樂盛世,遠邁漢唐!這才是他朱厚熜心中真正向往的帝王功業!他修道求長生,為的何嚐不是親眼見證、親手締造一個超越先祖的煌煌盛世?
眼前仿佛浮現出獻俘大典那日的盛況:蘇州新軍的紀律嚴明,倭寇俘虜俯首如蟻,西市萬民如潮,山呼海嘯般的“皇上萬歲”聲浪直衝雲霄!
那被萬民擁戴、青史銘刻為“聖君”的滋味,如同最醇厚的仙釀,一旦嚐過,便蝕骨入髓,再難忘懷。
比之虛無縹緲的飛升,這實實在在的“比肩堯舜,遠邁漢唐”的聖君之名,才是他心底最深沉的誘惑。
他目光掃過榻邊另一份攤開的奏報——靖海伯陳恪呈上的火藥局改製章程。
條分縷析,嚴謹周密,成效斐然。嘉靖眼中閃過一絲滿意。
此子,確是一柄好刀,一柄能為他劈開荊棘、斬斷陳腐的利刃。
開海之策,阻力如山如海,沿海豪強、朝中守舊、走私集團……哪一個不是盤根錯節,吸吮著禁海的膏血?但他嘉靖何懼之有?
知乎收藏夾《帝王心術實錄》自動翻開:【當帝王決心推動重大變革時,通常意味著他已做好與舊勢力全麵開戰的準備】。
十幾歲孤身入京,以藩王之子登臨大寶,他何曾懼過滿朝洶洶?與楊廷和等老臣的“大禮議”之爭,早已淬煉出他鐵石般的心腸與翻雲覆雨的手腕。
若有人不識時務,妄圖螳臂當車……他嘉靖,不介意再鬥上一鬥!這紫禁城的棋局,執子者,終究隻有他一人。
嘉靖的思緒已飄向那波瀾壯闊的未來:千帆競發,寶船破浪,四海賓服,萬國來朝。
大明的威儀,將隨著海風播撒寰宇,而他嘉靖帝的名號,將如永樂一般,鐫刻在萬世不朽的豐碑之上……
而此時精舍外一陣刻意壓抑卻仍顯急促的腳步聲由遠及近,打破了沉香的靜謐。
嘉靖眉頭幾不可察地一蹙。
是沈荇。
這位司禮監掌印太監,素來以沉穩老練著稱,何事能讓他如此失態?
沈荇的身影出現在門口,逆著光,佝僂的身形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倉皇。
他幾乎是踉蹌著撲入精舍,撲通一聲重重跪倒在冰涼的金磚地上,額頭觸地,發出沉悶的聲響。
花白的鬢角已被冷汗浸濕,平日裏保養得宜的麵皮此刻灰敗如紙,嘴唇哆嗦著,仿佛承受著千鈞重壓。
嘉靖的目光落在沈荇身上,帶著一絲審視,也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疏離。
沈荇,老了,也鈍了。
司禮監掌印這個位置,或許該換一個更鋒利、更懂得他心思的人了。
他心中如是想,麵上卻依舊古井無波。
“皇……皇爺……”沈荇的聲音嘶啞破碎,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喉嚨裏硬擠出來,帶著瀕死般的絕望,“景……景王府急報……景王殿下……於……於今日申時三刻……在王府內……薨逝了……”
“薨逝了……”
“薨逝了……”
“薨逝了!”
這三個字,如同三柄淬毒的冰錐,狠狠紮進嘉靖的耳膜,瞬間凍結了他所有的思緒!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
精舍內,沉水香依舊嫋嫋,銅鶴香爐的煙氣筆直上升,窗外的蟬鳴似乎也戛然而止。
嘉靖盤坐的身形紋絲未動,連眼睫都未曾顫動分毫,如同一尊完美的玉雕。
然而,那看似凝固的帝王軀殼之內,早已是驚濤駭浪,天崩地裂!
景王死了……他的兒子,死了?
一股難以言喻的、混雜著冰冷與鈍痛的不適感,如同毒藤蔓般瞬間纏繞住他的心髒,勒得他幾乎窒息。
白發人送黑發人……這錐心之痛,他並非第一次品嚐!
早夭的哀衝太子、莊敬太子……那喪子之慟,如同烙印,深深刻在他靈魂深處。
帝王也是人父,血脈相連的痛楚,並不會因龍椅的高遠而減輕半分!
明朝的龍椅,從來都浸染著鮮血。
皇帝尚且“易溶於水”,落水、火災、丹藥、暗疾……死法層出不窮,何況皇子?
他嘉靖自己,就曾數次從宮女勒頸、寢宮失火的殺局中險死還生!
每一次,都是對皇權脆弱本質的殘酷提醒!
陰謀!
這個念頭如同閃電般劈開混沌的思緒,帶著雷霆萬鈞之勢,狠狠砸在嘉靖的心頭!一股強烈的、幾乎化為實質的陰謀氣息,被他那帝王本能瞬間捕捉到!
莫不是因為……朕要開海?!
莫不是因為朕流露出勵精圖治、重振海疆的雄心,觸碰了某些人盤根錯節的利益根基?!
是他們!是他們!是他們!!
嘉靖的內心在咆哮,在怒吼!那剛剛還在暢想的萬國來朝、聖君之名,此刻被染上了一層濃得化不開的血色!
開海之路尚未真正啟程,竟已要以他親生皇子的性命作為祭品?!
滔天的怒火混雜著喪子的劇痛,如同岩漿般在他胸中奔湧、衝撞,幾乎要衝破那帝王軀殼的束縛!
他的指尖在寬大的道袍袖中死死攥緊,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帶來一絲尖銳的刺痛,才勉強維持住那巋然不動的表象。
精舍內死寂無聲,唯有沈荇伏在地上,因極度恐懼而發出的、微不可聞的顫抖聲,以及他自己胸腔內那如擂鼓般狂跳、幾乎要震碎耳膜的心跳聲。
一刻鍾……兩刻鍾……
時間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緩緩流淌。
陽光移動,光柱偏移,香爐中的香灰無聲堆積,最終承受不住重量,悄然斷裂,落下一小撮灰白的餘燼。
就在這死寂幾乎要將空氣都凝結成冰的時刻,那尊仿佛已化作石像的帝王,終於有了動靜。
嘉靖緩緩地、極其緩慢地抬起了眼瞼。
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眸中,所有的悲痛、驚怒、猜疑,都已沉澱下去,化作一片凍結萬古的寒潭。
那寒潭深處,是足以焚毀一切的烈焰,卻被一層堅不可摧的冰殼死死封住。
他的目光,越過瑟瑟發抖的沈荇,投向精舍之外,那象征著帝國權力核心的紫禁城深處,聲音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卻帶著一種令人骨髓發冷的穿透力,清晰地響起:
“傳——”
“靖海伯,陳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