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0章 異變(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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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苑精舍沉重的殿門在身後無聲合攏,隔絕了沉水香與那令人窒息的死寂。
    陳恪手中緊握著那卷尚帶餘溫的明黃中旨,指尖能感受到卷軸內裏那份沉甸甸的、幾乎要灼傷皮肉的重量——那是皇權滔天的怒火與血腥的意誌。
    他站在階前,午後的陽光刺眼,卻驅不散周身浸骨的寒意。
    精舍外,並非空無一人。十數名身著飛魚服、腰挎繡春刀的錦衣衛,如同從陰影中凝結出的鐵像,早已無聲肅立。為首者,正是錦衣衛指揮同知、陳恪的嶽父——常遠山。
    常遠山那張素來沉穩如山的臉上,此刻也蒙著一層難以化開的陰霾。
    他迎上陳恪的目光,眼神交匯間,無需言語,一切盡在不言中。
    景王薨逝的消息,顯然已通過錦衣衛的密網,第一時間傳遞到了這位核心人物耳中。
    “子恒。”常遠山的聲音低沉沙啞,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人馬已齊備,聽候差遣。”
    陳恪深吸一口氣,將那卷中旨遞向常遠山:“嶽父大人,陛下口諭,即刻會同錦衣衛、東廠、大理寺、刑部,徹查景王府!掘地三尺,水落石出!所有疑點,所有關聯,一個不漏!”
    常遠山雙手接過中旨,入手沉重,他麵色凝重地點頭:“遵旨!”
    陳恪不再多言,目光掃過眼前這隊殺氣騰騰的錦衣衛精銳,沉聲道:“分頭行動!一隊隨我嶽父直撲景王府,封鎖現場,控製所有人員!一隊持中旨,即刻前往東廠、大理寺、刑部衙門,召掌印、堂官、尚書速至景王府聽命!告訴他們,陛下震怒,貽誤者,以謀逆論處!”
    “是!”錦衣衛齊聲應諾,聲音不大,卻帶著鐵血肅殺之氣,震得空氣嗡嗡作響。
    幾匹快馬如離弦之箭,從西苑宮門疾馳而出,分赴不同方向。
    馬蹄踏在青石板上,發出急促而沉悶的“噠噠”聲,如同催命的鼓點,敲碎了京城午後表麵的寧靜。
    第一聲驚雷炸響在嚴府。
    當一騎快馬帶著錦衣衛的腰牌,如旋風般衝入嚴府所在的街巷時,嚴嵩正與嚴世蕃在書房密議。
    他們還在為景王近日的“勤勉耕耘”而憂心忡忡,盤算著如何再送幾個“宜男之相”的美人入府,以期早日誕下皇孫,挽回頹勢。
    “老爺!老爺!不好了!”管家連滾帶爬地衝進書房,麵無人色,聲音抖得不成樣子,“錦衣衛……錦衣衛急報!景……景王爺……薨了!”
    “什麽?!”嚴世蕃猛地從太師椅上彈起,獨眼圓睜,布滿血絲,仿佛要瞪出眼眶,“你……你說什麽?!再說一遍!”
    “景王爺……薨了!就在剛才……王府報喪的人被錦衣衛扣了……是……是靖海伯陳恪親自領旨查辦……”管家癱軟在地,涕淚橫流。
    “噗——!”嚴嵩一口鮮血毫無征兆地噴出,濺在紫檀書案上,殷紅刺目!
    他枯瘦的身體劇烈搖晃,如風中殘燭,若非嚴世蕃眼疾手快一把扶住,幾乎要栽倒在地。
    “爹!爹!”嚴世蕃驚駭欲絕,聲音都變了調。
    嚴嵩死死抓住兒子的手臂,指甲深深嵌入其皮肉,渾濁的老眼中,先是難以置信的茫然,隨即是滅頂的絕望,最後化為滔天的怨毒與瘋狂!
    “陳恪……陳恪!!!”嚴世蕃的咆哮如同受傷的野獸,震得書房梁木簌簌作響,“是他!一定是他!還有徐階!高拱!是他們害死了景王!是他們要斷我嚴家生路!我要他們償命!”
    嚴府上下,瞬間陷入一片死寂的恐慌。
    嚴黨最後的希望,他們押注未來、賴以延續政治生命的根基——景王朱載圳,竟在裕王得子後不到三個月,以如此不堪的方式驟然崩塌!
    晴天霹靂,莫過於此!絕望與瘋狂,如同瘟疫般在嚴黨核心圈內蔓延開來。
    幾乎在嚴府陷入混亂的同時,裕王府也收到了風聲。
    報信的不是錦衣衛,而是裕王安插在宮中的眼線。
    裕王朱載坖正抱著繈褓中的朱翊鈞逗弄,聞聽此訊,手臂猛地一僵,懷中的嬰兒似乎感受到父親的異樣,哇哇大哭起來。
    “你……你說什麽?”裕王的聲音幹澀,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他臉上的血色瞬間褪盡,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複雜的、難以言喻的神色——震驚、茫然、一絲隱秘的如釋重負,隨即又被巨大的恐懼和警惕所淹沒!
    景王死了?他的親弟弟,他唯一的競爭對手,就這麽……沒了?
    “殿下!”馮保在一旁,臉色同樣煞白,聲音壓得極低,“消息確鑿!陛下震怒,已命靖海伯領錦衣衛、東廠、三法司徹查!此刻,景王府怕是已被圍得水泄不通了!”
    裕王緩緩將哭鬧的朱翊鈞交給乳母,踉蹌著後退一步,跌坐在椅中。
    巨大的衝擊讓他腦中一片空白。景王之死,意味著儲位再無懸念,他裕王將是唯一、無可爭議的繼承人!
    這本是天大的喜訊,可為何……為何他此刻隻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直竄天靈蓋?
    “殿下!”徐階的聲音從門外傳來,他顯然也得到了消息,步履匆匆,臉上慣有的沉穩被凝重取代,“禍事!天大的禍事!”
    徐階快步走入,甚至來不及行禮,急聲道:“景王暴薨,陛下盛怒!此案非同小可!無論真相如何,我裕王府……首當其衝啊!”
    他眼中閃爍著老謀深算的憂慮,“殿下,此刻務必謹言慎行,約束府中上下,絕不可有絲毫授人以柄之處!更要……更要提防嚴黨狗急跳牆,攀誣構陷!”
    裕王如夢初醒,冷汗瞬間浸透內衫。
    是啊,景王一死,誰是最大得益者?天下人都會第一個想到他裕王!嚴黨豈會放過這千載難逢的機會?他們定會像瘋狗一樣撲上來撕咬!
    “徐師傅……孤……孤當如何?”裕王的聲音帶著一絲無助的顫抖。
    清流內部,同樣暗流洶湧。
    高拱聞訊,眉頭緊鎖,在書房中踱步,憂心忡忡:“景王暴斃,時機太過蹊蹺!裕王殿下雖得利,但嫌疑也最大!嚴嵩父子豈是善罷甘休之輩?此案必將掀起滔天巨浪,稍有不慎,殿下清譽受損,我等多年心血恐毀於一旦!”
    張居正的反應則更為冷峻。
    他放下手中的邸報,眼中精光閃爍,並無太多慌亂,反而帶著一種近乎冷酷的審視:“景王驕奢淫逸,縱欲無度,暴斃雖突然,卻也非完全不可預料。然,此案確為嚴黨反撲之絕佳契機。徐閣老所慮甚是,裕王府當務之急是自清。至於嚴黨……”
    他嘴角勾起一絲冷峭的弧度,“困獸之鬥,雖凶險,卻也意味著其末日將至。破綻,往往在瘋狂中暴露。”
    駿馬疾馳,風聲在耳邊呼嘯。
    陳恪端坐馬上,腰背挺直如鬆,目光銳利地直視前方,直奔景王府而去。
    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唯有那雙深邃的眼眸深處,翻湧著旁人無法窺見的驚濤駭浪。
    他清晰地“看到”了消息傳出後,京城各方的反應——嚴府的絕望與瘋狂,徐階的凝重與算計,裕王的狂喜與恐懼,高拱的振奮,張居正的憂慮……以及無數依附於這些勢力的大小官員們,此刻或驚慌失措,或暗自竊喜,或摩拳擦掌準備攀咬的眾生相。
    景王的死,像一把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了嘉靖朝權力版圖最脆弱、最敏感的位置上。
    它瞬間撕裂了表麵維持的平衡,將所有的矛盾、所有的野心、所有的恐懼,都赤裸裸地暴露出來。
    那麽誰是最大的受益者?動機最明顯?
    裕王及其支持者,尤其是其中反對開海新政的守舊派,首當其衝!
    他們將成為嘉靖帝在喪子之痛與滔天怒火下,最需要審視、最可能被遷怒的對象!
    陳恪知道,自己手中的這柄“尚方寶劍”,不僅指向景王府的真相,更將不可避免地攪動整個朝堂的渾水。
    前路,是深不見底的漩渦,是布滿荊棘的險灘。
    他緊了緊手中的韁繩,目光更加堅定。
    風暴已至,避無可避。
    景王府那朱漆大門緊閉、已被錦衣衛緹騎團團圍住的景象,已遙遙在望。
    空氣中,肅殺之氣,濃得化不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