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3章 入閣(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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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嚴世蕃那張油滑的臉,第一次徹底僵住了。
    獨眼中的精光凝固,隨即翻湧起難以置信的驚愕與一絲被愚弄的羞怒。
    他精心設計的棋局,等著看徐階一黨焦頭爛額、束手無策,最後再由他嚴家“力挽狂瀾”的戲碼,竟被這個平日裏不顯山不露水的趙貞吉一手攪碎!
    他原以為失去景王後,嚴家雖失根基,但隻要讓朝廷離了嚴家便寸步難行,聖眷便不會斷絕。
    可如今……趙貞吉竟能繞過嚴黨,調動地方,聚攏官員俸祿?
    這豈不是在告訴嘉靖,大明離了他嚴家,照樣有人能辦事?
    一股冰冷的寒意夾雜著被冒犯的怒火,順著脊椎竄上他的天靈蓋,那隻獨眼死死釘在跪地的趙貞吉背上。
    但嚴世蕃這個二世子永遠不會明白他父親嚴嵩的智慧,如若嚴嵩在此,定會第一時間傾盡所有,以求保住嘉靖心中那虛無縹緲的聖眷。
    這也是為什麽,陳恪寧願放棄準備多時的擴產計劃,也要交還三十萬兩給國庫的原因。
    徐階的震驚則更深沉,更刺痛。
    他緩緩轉頭,目光掠過身旁的高拱。
    這位清流二把手,此刻濃眉緊鎖,臉上肌肉微微抽搐,顯然也在強壓著翻騰的怒火。
    高拱與陳恪的“勾搭”,徐階心知肚明,那是清流內部的分化,尚在可控範圍。
    但趙貞吉……這個他一手提拔、倚為臂膀的門生心腹!
    竟敢在他毫不知情的情況下,布下如此大局,聯絡各省督撫,甚至串聯官員緩發俸祿!
    這等翻雲覆雨的手段,這等繞過座師、直通天聽的膽魄,哪裏還是那個恭謹的弟子?
    分明他已經是羽翼已豐,要自立山頭!
    一股被徹底背叛的寒意,混雜著對失控的恐懼,瞬間淹沒了徐階。
    他精心維持的“和光同塵”麵具,在這一刻徹底碎裂,慈眉善目的臉上隻剩下僵硬的蒼白和眼底深處翻湧的驚濤駭浪。
    他心中隻剩下一個念頭,一個希望,那就是張居正!唯有那個心思縝密、銳氣內斂的張居正,才是未來他徐階真正可托付衣缽之人!
    這邊高拱的煩躁幾乎要化為實質的火焰噴薄而出。
    他胸膛劇烈起伏,喉結滾動,強忍著才沒當場發作。
    他最厭惡的,便是趙貞吉這等小人行徑!平日裏悶聲不響,關鍵時刻卻如神兵天降,在聖前獨攬大功,將同僚襯得如同酒囊飯袋!
    這算什麽?投機取巧!踩著眾人的肩膀往上爬!
    這就好比後世職場上那些令人作嘔的“聰明人”——難題當前,眾人焦頭爛額,他默不作聲;待領導垂詢,眾人束手無策之際,他便“靈光乍現”,侃侃而談,瞬間成為力挽狂瀾的英雄。
    放在這個時代也一樣,高拱骨子裏的剛直與對“正道”的執著,讓他對這種“取巧”深惡痛絕。
    他攥緊了拳頭,指節發白,看向趙貞吉的眼神充滿了毫不掩飾的鄙夷與怒火。
    陳恪站在一旁,目光沉靜如水,將這一切盡收眼底。
    嚴世蕃的嫉恨,徐階的失語與驚怒,高拱的暴躁與不齒,趙貞吉跪姿中那難以掩飾的、壓抑著的亢奮……如同一幅精妙的眾生相。
    他心中了然,趙貞吉此舉,解了燃眉之急,卻也徹底撕裂了清流表麵的和諧,更在嚴黨心頭插了一刀。
    這“良策”背後,是地方藩庫被掏空,是無數官員被迫“自願”緩領俸祿,是寅吃卯糧的窟窿越挖越深。
    但此刻,無人會在意這些。
    因為簾後那位,已然龍心大悅。
    “叮!叮!叮!叮!”
    銅磬的敲擊聲驟然變得密集而歡快,清脆的聲響在死寂的精舍內回蕩,毫不掩飾地傳遞著簾後帝王此刻的暢快與滿意。
    紗簾被一隻枯瘦卻穩定的手緩緩掀開。
    嘉靖帝朱厚熜,身著素白道袍,緩步走了出來。
    他臉上帶著一種若有若無的笑意,目光掃過階下神色各異的臣子,最後落在依舊跪伏在地的趙貞吉身上,眼神中充滿了毫不掩飾的讚賞。
    “好!好!好!”嘉靖連道三聲好,聲音清朗,帶著久違的輕鬆,“朕就說嘛!天塌不下來!有諸位股肱之臣在,何愁難關不過?”
    他踱步至禦案前,信手拿起那柄溫潤的玉杵,往後輕輕敲擊了一下銅磬,發出最後一聲悠長的清鳴,仿佛為這場“圓滿”的議事畫上句點。
    “趙卿,”嘉靖看向趙貞吉,語氣溫和卻帶著不容置疑的肯定,“臨危受命,調度有方,心係社稷,實乃幹國之才!此策甚合朕意!解了朕心頭之憂啊!”
    趙貞吉深深叩首,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那是激動與壓抑的興奮:“臣惶恐!此乃臣分內之事,全賴陛下洪福齊天,聖德感召,方能使各省官員同心戮力!臣,不敢居功!”
    嘉靖滿意地點點頭,目光掃向其他人,那笑意更深,帶著一種掌控一切的從容:“諸位愛卿,皆是我大明棟梁!今日能議出此等良策,同心同德,朕心甚慰!徐卿統籌有度,高卿憂國憂民,嚴侍郎……嗯,亦是從旁關切。靖海伯慷慨解囊,更是急公好義!皆是有功之臣!”
    “皇上聖明!”
    “陛下洪福!”
    “臣等惶恐!”
    階下眾人,無論心中作何感想,此刻都整齊劃一地躬身行禮,山呼之聲在精舍內回蕩。
    嚴世蕃強壓下心頭的嫉恨,擠出僵硬的笑容,跟著躬身。
    徐階迅速收斂了臉上的失態,重新掛上那副溫潤恭謹的麵具,隻是眼底深處依舊冰冷。
    高拱咬著牙,悶聲附和。
    陳恪麵色平靜,依禮而行。
    嘉靖享受著這“君臣和睦”、“共克時艱”的氛圍,臉上笑意盎然。
    他不在乎趙貞吉是如何“調度”的,不在乎那些官員的俸祿是否真的“自願”緩發,不在乎地方藩庫是否被掏空。
    他在乎的,是這場迫在眉睫的危機,終於有人用“巧妙”的辦法解決了,而且,沒有動他宮用的一分一毫!
    拆東牆,補西牆?隻要能糊住眼前這個窟窿,讓他的子民不至於立刻揭竿而起,讓他的江山暫時穩住,讓他的清修不受打擾,那就是好辦法!
    至於東牆拆了之後會不會塌?那是以後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