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4章 入閣(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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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才賑災難題“解決”帶來的輕鬆氛圍,如同薄冰般脆弱。
嘉靖踱步於殿中,目光在幾位重臣身上流轉,最終定格在陳恪與趙貞吉身上。
“此番賑災,趙卿調度有方,陳卿慷慨解囊,皆是為國分憂,朕心甚慰。”嘉靖的聲音帶著慣有的慵懶,卻字字清晰,“有功,當賞。”
嘉靖的目光看向陳恪。
那年輕的麵龐依舊沉靜,緋色蟒袍襯得身姿挺拔如青鬆。
嘉靖心中卻掠過一絲微妙的複雜。
賞陳恪?賞什麽?
靖海伯、太子少保、兵部右侍郎、兩王講讀,景王雖薨,裕王仍在、翰林院學士,雖無人刻意提及,但卻未曾摘去……
這一長串頭銜,哪一個不是位高權重?更值得人深思的是他才二十二歲!再賞?賞什麽?加封侯爵?功勞不夠,且非軍功,難以晉升,恐惹非議。
升任尚書?六部暫無空缺,且他資曆尚淺。
賜金銀田宅?未免顯得輕慢,更配不上他的身份和屢立奇功的份量。
尋常的金銀珠寶、升官加銜,於他而言,不過是錦上添花,甚至可能引來不必要的嫉妒與猜疑。
嘉靖撚著玉圭的手指微微一頓,目光掃過陳恪年輕的麵龐,又仿佛穿透了精舍的牆壁,落在那靖海伯府中與皇孫同日降生的嬰兒身上。
一絲靈光在他心頭閃過。
“至於靖海伯陳恪,”嘉靖的聲音恢複了平靜,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溫和,“忠勤體國,屢獻奇策,實乃股肱之臣。念其子陳忱,與朕之皇孫翊鈞同日降生,亦是緣分。
特賜陳忱:和田羊脂白玉長命鎖一副,金絲楠木嵌百寶麒麟搖床一架,赤金鈴鐺腳環一對。
皆由內庫采自蘇杭巧匠之手,與賜皇孫者同出一源。
願此子平安康健,福澤綿長,如其父般,為我大明棟梁。”
這份賞賜,既貴重無比,又飽含深意。
長命鎖、麒麟搖床、金鈴鐺,皆是寓意吉祥、嗬護嬰孩的珍品,價值連城,更關鍵的是,這份賞賜,看似賜予繈褓中的嬰兒,實則是對陳恪莫大的恩寵與肯定!將陳忱與皇孫朱翊鈞置於同等地位,共享禦賜祥瑞,其象征意義遠勝金銀官爵。
陳恪心中了然,立刻撩袍跪地,聲音沉穩而恭敬:“臣陳恪,代犬子忱兒,叩謝陛下隆恩!陛下天恩浩蕩,臣父子萬死難報!”
“嗯。”嘉靖滿意地點點頭,目光卻並未移開,反而帶著一絲玩味,“陳卿,不忙起來。”
陳恪正欲依禮起身的動作猛地一頓!他身形微僵,保持著半起的姿勢,疑惑地抬頭看向嘉靖,隨即意識到失儀,立刻重新俯首跪好,動作間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倉促。
他以為嘉靖說的是“平身”,沒想到竟是“不忙起來”?!
這小小的尷尬,卻意外地衝淡了方才因賞賜而帶來的凝重與震撼,精舍內氣氛微妙地緩和了幾分。
嘉靖看著陳恪那略顯窘迫的樣子,眼中笑意更深,仿佛很享受這小插曲。
他踱步到陳恪麵前,居高臨下,聲音帶著考校的意味:“陳卿乃我大明開國以來最年輕的狀元郎,才思敏捷,冠絕一時。朕常思,陳卿之才,恐不止於此。昔年宋朝有一絕對,上聯曰‘三光日月星’。時人皆以為無人可對,你可知其中關竅?”
陳恪跪在地上,心中波瀾不驚。
這等文壇典故,他早已爛熟於胸。
他微微抬頭,聲音清晰平穩:“回陛下。此聯之所以稱‘絕對’,蓋因上聯首字為‘三’,下聯首字便不能再以三數相對。而‘三光’之下,僅有‘日、月、星’三字。若下聯以其餘數字開頭,其後所綴事物之數,非多於三,即少於三,難以工整相對。此乃其難處所在。”
嘉靖眼中閃過一絲讚許:“不錯。那後來呢?何人破解?”
陳恪從容答道:“回陛下,乃蘇東坡蘇大學士。他對曰:‘四詩風雅頌’。
此對之妙,在於‘四詩’之下,僅列‘風、雅、頌’三目。
蓋因《詩經》中‘雅’之一部,實分‘大雅’、‘小雅’,合稱‘雅’。
故雖言‘四詩’,實列三目,恰與‘三光日月星’相映成趣,天衣無縫。”
“好!陳卿果然博聞強識,剖析精當!”嘉靖撫掌輕讚,隨即話鋒一轉,目光變得深邃,“然則,蘇東坡尚有一對,亦甚精妙。他對曰:‘四德亨利元’。此乃避宋仁宗皇帝趙禎之諱,故略去‘貞’字。貞者,正也,吉也,乃四德之核心,至為緊要。”
嘉靖的聲音在精舍內回蕩,他緩緩踱步,目光掃過肅立的群臣,最終落在徐階身上,意味深長地說道:“朕觀今日之內閣,諸卿皆為幹才,然則……似乎就少了這麽一個‘貞’字啊。徐卿身為次輔,嚴嵩告病,卿總理閣務,以為如何?”
徐階心頭猛地一沉!嘉靖這哪裏是在討論對聯?
分明是借古喻今,以“四德缺貞”暗指內閣需要補充一個像“貞”字般核心、吉利的人物!
而這個人選,方才賑災獻策的趙貞吉,名字裏正巧帶個“貞”字!
他瞬間明白了嘉靖的用意。
這是要借機將趙貞吉塞進內閣!雖然早有預感趙貞吉會受重用,但沒想到嘉靖會如此迫不及待,且用如此……文雅又霸道的方式!
一絲苦澀與無奈在徐階心頭蔓延。
趙貞吉今日繞過他立下大功,又得聖心,入閣已是勢不可擋。
他若阻攔,不僅徒勞無功,更會觸怒聖顏。
電光火石間,徐階已權衡利弊。
他深吸一口氣,壓下所有情緒,臉上重新堆起那副溫潤恭謹的神色。
徐階向前一步,對著嘉靖深深一揖,聲音平穩無波:“陛下聖明燭照,洞悉幽微。內閣輔弼天子,總理萬機,確需德才兼備、如‘貞’字般持正守吉之臣。臣……遵旨。”
說罷,他轉過身,目光複雜地看向依舊跪在地上、因嘉靖與陳恪對話而尚未起身的趙貞吉,提高了聲音,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權威宣布道:“著戶部尚書趙貞吉,即日入閣,參預機務!”
這聲音如同驚雷,在精舍內炸響!
趙貞吉猛地抬起頭,臉上血色瞬間褪盡,隨即又湧上狂喜的潮紅!
他渾身劇烈顫抖,眼中瞬間蓄滿了淚水,那是多年夙願一朝得償的狂喜,是攀上權力巔峰的激動,更是對嘉靖知遇之恩的感激涕零!
他幾乎是手腳並用地向前爬了兩步,額頭重重磕在金磚上,發出沉悶的響聲,聲音因極度的激動而嘶啞變形,帶著哭腔高呼:“臣!臣趙貞吉!叩謝陛下天恩!陛下隆恩浩蕩,臣……臣肝腦塗地,萬死難報!萬歲!萬歲!萬萬歲!”
他涕泗橫流,語無倫次,仿佛要將畢生的忠誠與感激都傾瀉在這一刻。
嘉靖看著階下激動得難以自持的趙貞吉,又瞥了一眼神色複雜、強作鎮定的徐階,以及臉色鐵青、緊抿嘴唇的高拱,還有那隻眼中閃爍著嫉恨與不甘的嚴世蕃,最後目光落在重新安靜跪好的陳恪身上。
他嘴角勾起一抹滿意的、深不可測的弧度,輕輕撚動著手中的玉圭,仿佛一切盡在掌握。
“都平身吧。”嘉靖的聲音恢複了慣常的慵懶,仿佛剛才那場驚心動魄的權力更迭,隻是一場無關緊要的閑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