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5章 狼煙驟起(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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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水香的青煙在內閣值房內嫋嫋,卻壓不住一股令人窒息的鐵鏽味和冰寒,仿佛北疆的風雪已穿透重重宮牆,直抵這帝國的心髒。
那份標注著“十萬火急”的宣大塘報,如同燒紅的烙鐵,燙在每一位重臣的心頭。
楊順的字跡潦草而絕望,字裏行間透出的信息卻清晰得令人膽寒——俺答汗親率數萬鐵騎,已突破邊牆,兵鋒所指,直插腹地!
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塘報末尾那模糊不清、卻指向東南方向的“虜騎動向不明”。
值房內,鴉雀無聲。
平日裏為了一筆錢糧、一個缺位能爭得麵紅耳赤的閣老尚書們,此刻卻噤若寒蟬。
空氣凝固得如同鉛塊,壓得人喘不過氣。
英國公張溶、陽武侯薛翰、靈璧侯湯佑賢等勳貴,也早已被緊急召來,他們錦衣華服,麵色卻比窗外的鉛雲還要陰沉。
值房的門被無聲推開,一股更深的寒意湧入。
嘉靖帝朱厚熜,身著素白道袍,緩步走了進來。
他臉上依舊是那副古井無波、高深莫測的神情,仿佛隻是來此靜坐片刻。
然而,那微微抿緊的薄唇,以及踏入值房時腳步幾不可察的一頓,卻暴露了他不輕易示人的慌亂。
這位深居西苑、仿佛已超脫塵世的修道帝王,內心深處那絲被強行壓下的驚駭,終究沒能完全掩藏。
“都到了?”嘉靖的聲音平靜無波,聽不出絲毫情緒,目光緩緩掃過垂手肅立的群臣,“說說吧。北邊……怎麽回事?”
這平靜的問話,卻比雷霆咆哮更令人心悸。
嚴嵩作為首輔,此刻不得不硬著頭皮上前一步,花白的胡須微微顫動,聲音帶著一絲極力壓抑的沙啞:“回陛下……宣大總督楊順急報,虜酋俺答親率大軍,號稱控弦十萬,已於十月廿三日攻破張家口堡,突破邊牆……虜騎動向……動向不明,恐有深入之虞……”他頓了頓,艱難地補充道,“楊順已督軍固守宣大堅城,然……虜勢洶洶,懇請朝廷速發援兵、火器、糧秣……”
“動向不明?”嘉靖的尾音微微上揚,帶著一絲冰冷的玩味,“楊順這個宣大總督,連虜騎主力去了哪裏都探不清?他是瞎子,還是聾子?”
值房內死寂一片,無人敢接話。楊順是嚴嵩的門生,此刻嚴嵩臉上如同被狠狠抽了一巴掌,火辣辣的疼,卻隻能將頭埋得更低。
“嚴閣老,”嘉靖的目光落在嚴嵩身上,“你是首輔,總攬全局。依你之見,這‘動向不明’的虜騎,會往何處去?”
嚴嵩喉結滾動,額角滲出細密的冷汗。他心中早已翻江倒海,無數種可能閃過,最終化為最深的恐懼:“陛下……老臣……老臣以為,虜騎雖眾,然其習性,多為劫掠邊鎮,飽掠即歸……或……或會分兵抄掠周邊州縣……”
“哦?隻是劫掠邊鎮?”嘉靖的聲音依舊平淡,卻帶著無形的壓力,“那楊順為何急報‘恐難久持’?宣府大同,乃九邊重鎮,城高池深,糧秣充足,若虜騎隻為劫掠,何至於此?”
嚴嵩啞口無言。
就在這時,一個清朗而沉穩的聲音響起:“陛下,臣張居正,或可略陳形勢。”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聚焦在角落那位身著青色官袍、麵容沉靜的兵部左侍郎身上。張居正此刻站了出來,如同暗流中的砥柱。
嘉靖微微頷首:“講。”
張居正躬身一禮,隨即轉身,從袖中取出一卷早已備好的輿圖,示意侍從將其懸掛在值房中央的屏風上。
輿圖展開,北疆山川河流、關隘城池清晰可見。張居正手持一根細長的竹杖,點在圖上宣府的位置,聲音清晰而冷靜:
“陛下請看,此為宣府。虜騎主力突破張家口堡後,並未強攻宣府堅城,而是……兵分兩路!”
竹杖在輿圖上劃出一道淩厲的軌跡,越過內長城,直指東南方向!
“一路疑兵佯攻懷來、延慶,牽製我軍;而主力精銳,則沿潮河河穀急速南下!其前鋒輕騎,據最新塘報推斷,昨日已過古北口外五十裏之黑穀峪!”
“黑穀峪?!”英國公張溶失聲驚呼,這位老國公久曆戰陣,深知此地凶險,“過了黑穀峪,便是密雲!再往前……便是一馬平川的京畿平原!無險可守!”
值房內瞬間響起一片壓抑的抽氣聲!密雲距離北京城,快馬不過一日路程!若蒙古主力真已至此……
“張侍郎!”一個守舊派的官員聲音發顫,帶著一絲僥幸的質疑,“這……這隻是推斷!虜騎未必真敢直撲京畿!或許……或許隻是虛張聲勢,劫掠一番便會退去?畢竟,京城有京營重兵……”
張居正的目光掃過那人,眼神銳利如電,並未直接反駁,而是將竹杖重重點在輿圖上代表京城的方位,聲音斬釘截鐵,帶著一種洞穿迷霧的穿透力:
“未慮勝,先慮敗!”
這六個字,如同驚雷炸響在值房內!
張居正的腦海中,瞬間閃過陳恪那雙總是帶著審視與憂患的眼睛,以及他無數次在兵部議事時強調的這句話。
此刻,這六個字重若千鈞!
“諸位同僚!”張居正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不容置疑的緊迫感,“黑穀峪乃咽喉要道,一旦突破,虜騎鐵蹄一日夜便可飲馬通州!京畿之地,膏腴千裏,村鎮星羅,卻無雄關險隘可憑!若俺答真有此膽魄,率數萬精騎直撲京城,後果如何?!”
他目光如炬,掃過在場每一位重臣勳貴,一字一句,如同重錘砸落:
“沿途百姓,百萬生靈,將遭塗炭!京畿糧倉,百年積蓄,將付之一炬!更甚者——”
他深吸一口氣,聲音帶著一種近乎殘酷的冷靜:
“若京城有失,天子蒙塵,神器動搖!則我大明江山,社稷宗廟,將麵臨何等的傾覆之危?!靖康之恥,土木之變,殷鑒不遠!豈容我等在此心存僥幸,坐以待斃?!”
“轟——!”
恐慌如同瘟疫般瞬間席卷了整個值房!
“未慮勝,先慮敗!”這六個字,徹底撕碎了最後一絲自欺欺人的幻想!
勳貴們臉色煞白,仿佛已經看到蒙古鐵蹄踏破京城的慘烈景象;文官們更是麵無人色,有的甚至雙腿發軟,幾乎站立不穩。
剛才質疑的那位官員,此刻已是麵如土色,嘴唇哆嗦著說不出話來。
“出戰!必須出戰!”英國公張溶猛地踏前一步,聲音帶著老將的決絕,“絕不能讓韃子兵臨城下!老臣願親率京營精銳,馳援密雲,將韃子擋在古北口外!”
“出戰?”嚴世蕃那隻獨眼閃過一絲譏誚誚,聲音尖利,“英國公忠勇可嘉!然則,京營精銳?嗬嗬,國公爺,您掌京營多年,營中實情如何,您當真不知?空額幾何?兵甲可齊?士氣可堪一戰?莫不是要讓我大明最後的精銳,也葬送在野地,讓京城徹底成為一座空城,任人宰割?!”
張溶被噎得臉色鐵青,胸膛劇烈起伏,卻無法反駁。京營糜爛,積重難返,他比誰都清楚!倉促出戰,無異於以卵擊石!
“那……那便遣使議和!”另一位官員顫聲提議,“許以財帛,令其退兵……”
“議和?”靈璧侯湯佑賢冷哼一聲,臉上滿是鄙夷,“虜酋兵鋒正盛,此時議和,與城下之盟何異?喪權辱國!我大明顏麵何存?!況俺答狼子野心,豈是些許財帛能填飽的?”
主戰?無兵可用!議和?喪權辱國!
絕望的氣氛如同冰冷的潮水,淹沒了每一個人。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嚴嵩緩緩抬起頭,那張布滿老年斑的臉上,此刻隻剩下一種近乎冷酷的決斷。
他渾濁的老眼掃過眾人,最後落在嘉靖身上,聲音嘶啞而低沉,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權威:
“陛下!為今之計,唯有堅壁清野,固守京城!”
他語速加快,條理清晰,仿佛早已在心中演練過千百遍:
“其一,即刻傳令京畿周邊所有州縣,放棄無法固守之村鎮,焚毀糧秣,填塞水井,將百姓盡數遷入有城牆庇護之城池!絕不給韃子留下一粒糧食,一口水井!”
“其二,調集京營所有能戰之兵,上城布防!征召城中青壯,協守城池!火藥局所有庫存火器、彈藥,盡數調撥城防!”
“其三,緊閉九門,嚴禁出入!命五城兵馬司、錦衣衛、東廠,嚴查城中奸細,穩定人心!”
“其四,八百裏加急,嚴令宣大、薊遼、保定各鎮總兵,不惜一切代價,率精銳勤王!沿途襲擾虜騎,斷其糧道!”
嚴嵩的聲音在死寂的值房內回蕩,帶著一種置之死地而後生的狠厲:
“隻要京城不失!隻要陛下安在!則我大明根基便穩如泰山!些許村鎮之失,些許財帛之損,皆可徐徐圖之!待勤王大軍雲集,虜騎頓兵堅城之下,師老兵疲,進退失據之時,便是其覆滅之日!此乃萬全之策!”
“堅壁清野,固守待援!”
這八個字,如同最後的救命稻草,瞬間抓住了所有人的心!
勳貴們雖不甘,卻不得不承認這是眼下唯一可行的辦法;文官們更是如蒙大赦,紛紛點頭附和。
比起虛無縹緲的出戰或屈辱的議和,固守京城,保住皇帝和自己身家性命,才是重中之重!
值房內,目光齊刷刷投向禦座之上的嘉靖。
自踏入值房起,便一言未發的嘉靖帝,此刻依舊麵無表情。
他端坐於紫檀座之上,素白道袍纖塵不染,手指無意識地撚著袖口精致的雲紋,目光深邃如古井,靜靜地看著階下群臣從驚恐、爭論到最終統一於“固守”的整個過程。
無人能窺探他心中所想。
是憤怒於楊順的無能?是驚駭於俺答的膽魄?是權衡著嚴嵩“堅壁清野”的利弊?還是……在某個無人知曉的角落,正醞釀著雷霆之怒?
他隻是那樣靜靜地坐著,如同一尊冰冷的玉雕,將所有的情緒都凍結在那張高深莫測的麵具之下。
唯有那撚動袖口的手指,泄露了一絲絲被強行壓抑的、足以焚毀一切的帝王之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