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6章 狼煙驟起(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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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房內,嚴嵩那番“堅壁清野,固守待援”的決斷之言,凝結在沉重的空氣中。
絕望與僥幸交織的複雜情緒尚未在眾人心頭沉澱。
正在此時,一個清朗卻帶著不容置疑穿透力的聲音,如同冰層下驟然劈出的刀鋒,撕裂了這短暫的死寂:
“嚴閣老此言,下官不敢苟同!”
聲音未落,值房那扇沉重的雕花木門已被推開。
陳恪一身緋色蟒袍,大步流星地走了進來。
他額角帶著細密的汗珠,呼吸略顯急促,顯然是疾行而至。
但陳恪的身姿依舊挺拔如鬆,目光銳利如電,瞬間掃過全場。
他無視了眾人驚愕、探究乃至隱含不滿的目光,徑直走到禦座階前,撩袍跪地,動作幹淨利落:“臣陳恪,參見陛下!臣來遲,因坐鎮兵部職方司,接收北線最新塘報,並緊急核驗武庫司、火藥局現存軍械火藥實數,故未及與會,請陛下恕罪!”
嘉靖的目光落在陳恪身上,那古井無波的麵容終於有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波動。
他竟微微前傾了身體,甚至抬了抬手,聲音帶著一絲連他自己都未察覺的急切:“陳卿快起!軍情如火,何罪之有?速將實情道來!”
這細微的變化——那“快起”二字中蘊含的、遠超尋常的急切,被陳恪精準地捕捉到了。
皇帝的心,終究是亂了。
陳恪依言起身,目光炯炯,聲音沉穩卻帶著雷霆萬鈞之勢,直指核心:“陛下容稟!據最新塘報及多方佐證,此次俺答親率數萬鐵騎傾巢而出,絕非往年小股劫掠可比!
其部落遭遇百年罕見‘白災’,牲畜凍斃無數,部族存亡懸於一線!
他們此番南下,是奔著舉族興亡而來,是破釜沉舟的生死之戰!絕非搶掠一番便會退去的疥癬之疾!”
他話音未落,嚴世蕃那隻獨眼已閃爍著陰鷙的光芒。
他迫不及待地跳了出來,聲音尖利,帶著慣有的陰陽怪氣:“陳侍郎!家父方才所言‘堅壁清野,固守待援’,不正是慮及虜騎勢大,為保京城萬全、陛下安危而定的萬全之策嗎?
你這番話,不過是重複虜酋凶悍,與我父所言有何不同?莫非是嘩眾取寵?”
陳恪猛地轉頭,目光如兩道冰冷的實質利劍,瞬間釘在嚴世蕃臉上!
那目光中蘊含的威壓、洞悉一切的銳利,以及一種久居上位、執掌生殺的氣度,竟讓嚴世蕃後麵半句刻薄的嘲諷硬生生卡在喉嚨裏,如同被無形之手扼住,臉色瞬間漲紅,獨眼中閃過一絲難以掩飾的驚悸和狼狽,下意識地後退了半步!
值房內一片死寂,落針可聞。
陳恪不再理會嚴世蕃,重新麵向嘉靖,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悲憤與決絕交織的鏗鏘之力:“正因如此!韃靼狼子野心,其誌在必得!
若依嚴閣老之策,行堅壁清野,消極避戰,龜縮於堅城之內,坐視虜騎肆虐京畿腹地!
他們嚐到甜頭,見我軍不敢野戰,京城固然一時無虞,然其攻城不下,必如蝗蟲過境,席卷周邊無險可守之城鎮鄉村!
屆時,京畿膏腴之地,百萬黎庶,將成砧板魚肉,任其宰割!
白骨露於野,千裏無雞鳴!此非保境安民,實乃縱寇屠民!”
他這番“砧板魚肉”的控訴,並未在那些勳貴重臣臉上激起多少波瀾。
不少人眼中甚至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冷漠與不耐。
百姓?在他們心中,終究是遙遠的數字,是賦稅的來源,是“大局”之下可以犧牲的代價。
陳恪此刻的“高談闊論”,在他們看來,不過是書生意氣的唱高調,扯大旗。
陳恪將這一切盡收眼底,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近乎殘酷的譏誚誚。
他目光如寒星,緩緩掃過值房內一張張或惶恐、或麻木、或算計的臉龐,聲音如同淬了冰的刀鋒,一字一句,清晰地砸在每個人心頭:
“我知道你們在想什麽!”
他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洞穿人心的力量,讓所有人心頭猛地一顫。
“無非是想著——隻要京城不失,陛下安在,紫禁城巍然不動,爾等袞袞諸公,便可不失其位!不失其祿!不失其家宅安穩!
至於城外那‘些許’黎庶,那‘些許’田舍,不過是疥癬之患,待勤王大軍一到,自然煙消雲散!是也不是?!”
這赤裸裸的誅心之言,如同最鋒利的匕首,瞬間刺穿了所有虛偽的遮羞布!
值房內瞬間響起一片壓抑的抽氣聲和怒斥聲!
“陳恪!你放肆!”
“血口噴人!”
“休得胡言!”
被戳中心思的官員們臉色驟變,有人麵紅耳赤,有人眼神躲閃,有人強作鎮定卻掩飾不住眼底的慌亂。
陳恪這赤裸裸的質問,將那份深藏於“大局為重”之下的自私與冷酷,暴露在禦前冰冷的空氣裏!
嚴嵩渾濁的老眼猛地睜開,精光一閃即逝,隨即又恢複古井無波。
徐階低垂的眼簾下,目光深沉如海,看不出喜怒。
英國公張溶等勳貴則麵露慍色,卻又無法反駁。
陳恪無視這無聲的尷尬與憤怒,聲音愈發沉凝,帶著一種近乎預言般的沉重:
“但我告訴你們——唇亡齒寒!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他目光再次投向禦座上的嘉靖,聲音似乎帶著一種穿透時空的警示:
“前番數省大災,國庫空虛,朝廷籌措賑災錢糧尚且捉襟見肘,寅吃卯糧!
若此番京畿再遭此浩劫,膏腴之地化為焦土,百萬生民流離失所,賦稅斷絕,元氣大傷!
諸位大人以為,我煌煌大明的江山社稷,還能經得起幾次這般傷筋動骨、動搖國本的劫難?!”
“今日爾等眼中可棄的‘些許’黎庶,可毀的‘些許’田舍,便是明日支撐這江山、供養這朝廷的根基!
根基若毀,則大廈將傾!諸位大人身居高位,食君之祿,莫非真以為,隻要這紫禁城的宮牆不倒,爾等的富貴榮華,便能千秋萬代,永世無憂嗎?!”
陳恪的質問,如同重錘,一下下敲擊在眾人心頭。
那“百弊纏身、積重難返”、“傷筋動骨、動搖國本”的字眼,更是直指帝國最深沉的隱憂。
道理誰都懂,然而在這十萬火急、強敵壓境的關頭,陳恪這番振聾發聵卻似乎“空無一物”的陳詞,在許多人聽來,不過是於事無補的清談,甚至是……不識時務的指責!
值房內陷入一種詭異的沉默。
恐慌被暫時壓下,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混合著被冒犯的惱怒、無法反駁的憋悶以及更深層困惑的複雜情緒。
一道道目光聚焦在陳恪身上,充滿了質疑、審視,甚至帶著一絲“看你還能唱出什麽高調”的古怪意味。
嚴世蕃終於從方才那瞬間的震懾中緩過神來,臉上重新堆起那副令人作嘔的假笑,眸子中閃爍著惡毒的光芒,拖長了調子,陰陽怪氣地開口:
“嘖嘖嘖……靖海伯,狀元郎出身,果然是好文采!這一番憂國憂民、高瞻遠矚的陳詞,當真是……振聾發聵,令人……茅塞頓開啊!”
他刻意將“茅塞頓開”四字咬得極重,嘲諷之意溢於言表。
然而,就在他話音落下的瞬間,陳恪猛地轉頭!
那雙深邃的眼眸,此刻再無半分溫度,隻剩下一種冰封萬裏的、洞徹靈魂的銳利!
那目光仿佛能穿透一切虛偽與狡詐,直刺人心最陰暗的角落!
嚴世蕃臉上的假笑瞬間僵住,如同被凍在了臉上。
他那隻獨眼對上陳恪的目光,竟不由自主地再次感到一股寒意從脊椎升起,仿佛被無形的猛獸盯住,後麵那些更刻薄的話語,竟硬生生被堵了回去,半個字也吐不出來!
他肥胖的身軀甚至幾不可察地微微瑟縮了一下。
值房內,落針可聞。
唯有沉水香燃燒的細微劈啪聲,以及眾人壓抑的呼吸聲。
陳恪站在禦階之下,緋色蟒袍在燭火映照下流淌著暗金光澤。
他年輕的麵容上,此刻卻籠罩著一層與年齡不符的、近乎沉重的威儀。
方才那番疾風驟雨般的陳詞,雖未拿出具體對策,卻已將這煌煌天家殿宇內,那層包裹在“大局為重”之下的自私與短視,徹底撕開了一道血淋淋的口子。
風暴的中心,已經悄然轉移至這位年輕的靖海伯身上。
所有人都在等待,等待他接下來,會拿出怎樣石破天驚的解決之策,來支撐他這看似唱高調的錚錚之言。
嘉靖帝的目光,也牢牢鎖定在陳恪身上,那深不見底的眸子裏,翻湧著難以言喻的複雜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