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7章 狼煙驟起(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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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恪的目光如冰刃般從狼狽不堪的嚴世蕃臉上移開,仿佛拂去一粒塵埃。
時間!每一息都彌足珍貴!韃靼的鐵蹄不會因朝堂的爭吵而停歇。
他猛地轉身,麵向禦座之上那尊深不可測的帝王,撩袍跪地,動作幹淨利落,緋色蟒袍的下擺掃過冰冷金磚,發出細微的摩擦聲。
“陛下!”陳恪的聲音清朗,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瞬間打破了沉寂,“臣深知,方才所言,字字錐心,句句逆耳!然,臣非為唱高調,更非危言聳聽!臣試言之,為陛下剖陳利害,指明一線生機!”
值房內死寂一片,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有質疑,有審視,也有期待。
“韃靼號稱十萬之眾,其最多五萬,遠道而來,兵鋒雖盛,然其勢如強弩之末!”陳恪語速清晰,字字鏗鏘,“兵法有雲: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彼等自草原奔襲千裏,人困馬乏,已是強弩之末!待其兵臨城下,我大明王師以逸待勞,坐擁堅城,此乃天時地利人和皆在我手!”
這番“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的論斷,出自《左傳》,乃兵家至理。
值房內不少懂兵事的勳貴如英國公張溶,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認同。
連嘉靖撚動的手指也微微一頓,渾濁的眼眸深處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微光。
然而,陳恪話鋒陡轉,如同冷水澆頭:“然!臣亦深知,京營積弊日久,戰力羸弱,大部兵馬,隻堪用於守城!若貿然野戰,無異於驅羊入虎口,徒增傷亡,動搖根本!”
“哼!”嚴世蕃忍不住嗤笑出聲,聲音尖利刺耳,“靖海伯此言,與家父‘堅壁清野,固守待援’之策,有何不同?繞了一大圈,不還是龜縮不出?方才那番憂國憂民、斥責我等不顧黎庶的高論,莫非隻是空談?”
值房內響起幾聲附和的冷哼和低語。
陳恪並未被激怒,甚至沒有看嚴世蕃一眼,他的目光始終堅定地鎖在嘉靖身上,那裏才是唯一的燈塔。
他挺直脊梁,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斷:
“不同之處在於——主動出擊!”
“京營雖不堪野戰,然其中經臣與英國公、陽武侯、靈璧侯等勳貴協力汰弱留強、整訓之精銳,尚存數千之眾!此乃京畿之刃,豈能束之高閣?!”
他目光掃過英國公張溶等人,後者微微頷首,表示認可。
“臣之策:化整為零,以精擊疲,挫其銳氣!”
“請陛下準臣,將此數千精銳,連同火藥局改製後新產之精良火器,分作數股精悍小隊!由得力將校統領,星夜馳出京城,分散潛行,隱伏於京畿畿外圍要道、山林、村鎮之間!”
此言一出,滿堂嘩然!
“分兵?!陳恪你瘋了不成?!”一位老侍郎失聲驚呼,“韃靼數萬鐵騎,如狼似虎,士氣正盛!分兵襲擾,無異於以卵擊石,火中取栗!稍有不慎,便是全軍覆沒,白白折損我京畿僅存之精銳!”
“正是!韃靼為舉族興亡而來,困獸猶鬥,凶悍更勝往昔!分兵小股,豈非送羊入虎口?”另一位官員也激烈反對。
質疑聲此起彼伏,連英國公張溶也眉頭緊鎖,顯然對分兵之策心存疑慮。
陳恪麵色沉靜,待質疑聲稍歇,才朗聲道:“諸位大人隻知其一,不知其二!
韃靼雖凶,然其孤軍深入,補給線漫長脆弱!
其數萬大軍,人吃馬嚼,每日消耗糧草不計其數,水源更是命脈!
其勢洶洶,所依仗者,無非是‘快’與‘掠’二字!快則如風,掠則就食!”
他眼中閃爍著洞悉一切的光芒,聲音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
“我分兵小隊,非為與之硬撼!其宗旨在於——敵進我退,敵駐我擾,敵疲我打,敵退我追!”
這十六字真言,如同驚雷炸響在值房內!
雖無後世“遊擊戰”之名,卻已道盡遊擊精髓!
“韃靼大隊行進,我小隊則避其鋒芒,隱於山林之中。
其若分兵劫掠村鎮,我小隊則如毒蛇出洞,襲殺其小股人馬,焚其輜重,斷其水源!
其若安營紮寨,我小隊則夜襲騷擾,使其不得安枕!
其若疲憊回撤,我小隊則銜尾追擊,擴大戰果!”
陳恪的聲音愈發激昂,帶著一種掌控全局的自信:“此乃以空間換時間!以精兵疲敵師!以襲擾亂敵心!使其千裏奔襲之銳氣,消磨於無休止的襲擾、斷糧、缺水的困境之中!使其數萬大軍,如同陷入泥沼,舉步維艱!使其搶掠所得,十不存一!使其人困馬乏,士氣低落!待其真正兵臨堅城之下時,已是強弩之末,何足懼哉?!”
值房內一片寂靜,隻有陳恪清朗的聲音在回蕩。
不少官員眼中露出思索之色,英國公張溶緊鎖的眉頭也微微舒展,顯然被這新奇而大膽的戰術所吸引。
但質疑並未停止。
“陳侍郎此計雖妙,然韃靼若不顧襲擾,主力直撲京城,繞開你那些小隊,如之奈何?”一旁有人憂心忡忡地問道,“屆時,你分兵在外,京城守備豈非更加空虛?若京城有失,你陳恪縱有千般道理,也難逃其咎!”
這正是所有人最深的擔憂。
陳恪早有預料,他目光銳利,直指輿圖上一處關鍵節點:“大人所慮極是!故,在韃靼主力抵達京畿平原之前,必須挫其鋒芒,阻其銳氣!使其無法肆無忌憚地直撲京城!”
陳恪上前一手搶過張居正手中的竹竿,重重地點在輿圖上:“密雲!古北口外最後一道門戶!此地若失,京畿平原門戶洞開!”
“臣請陛下,即刻遣一員上將,率京營最精銳之輕騎,攜最新式之火銃,星夜兼程,馳援密雲!
務必死守!縱不能全殲來敵,亦要依托地利,予敵重創!
使其知我大明邊關,非無人之境!使其鋒芒,在此折戟!為京畿襲擾之兵展開部署,贏得寶貴時間!”
“若其繞城而過呢?”一位兵部郎中忍不住插嘴,聲音帶著憂慮,“密雲雖險,若虜騎分兵一部牽製,主力繞行他處,直撲京城,密林守軍豈非鞭長莫及?豈非白白分散兵力,反令京城空虛?”
這正是所有人心中最大的疑慮!
分兵馳援密雲,聽起來巧妙,實則風險巨大,極易被機動性極強的蒙古騎兵牽著鼻子走,甚至被分割殲滅!
陳恪的目光掃過質疑者,斬釘截鐵:“那正入我彀中!密雲守軍可自後襲擾其糧道、輜重!而我先前派出之京畿襲擾小隊,更可趁其繞行,路途延長,疲憊加劇之時,加大襲擾力度!彼時,其前有堅城,後有追兵,側翼受擾,三麵受敵,進退維穀!其速必緩,其勢必衰!”
陳恪這番驚世駭俗的“空間時間轉換論”、“遊擊襲擾論”、“層層削弱論”還在眾人腦海中回蕩,衝擊著他們固有的軍事認知。
所有人的目光,最終都投向了禦座之上那位沉默的帝王。
嘉靖帝朱厚熜,此刻緩緩抬起了眼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