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0章 封賞之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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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暖閣內藥香氤氳,炭火烘得人昏昏欲睡。
    陳恪半倚在軟榻上,身上搭著錦被,臉色依舊帶著幾分刻意維持的蒼白。
    常樂坐在一旁,正用小銀匙將溫熱的參湯仔細吹涼,小心翼翼地喂到他嘴邊。
    “嘶…娘子輕點,這手肘還是使不上力…”陳恪微微蹙眉,聲音帶著恰到好處的虛弱,目光卻悄悄瞟向常樂。
    常樂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手上動作卻更輕柔了幾分:“少來!太醫說了,你這多是脫力淤傷,筋骨無礙,就是懶筋犯了,想賴著讓人伺候!”
    陳恪正要再“狡辯”幾句,暖閣外傳來急促卻刻意壓低的腳步聲,管家周伯的聲音隔著門簾響起:“伯爺,夫人,宮裏來人了!是馮公公!”
    暖閣內的氣氛瞬間一變。
    陳恪眼中那點刻意維持的虛弱和憊懶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沉靜而銳利的光芒。
    他猛地掀開錦被,動作利落得完全不像個“重傷員”。
    “快!更衣!”他聲音低沉而清晰,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
    常樂被他這突如其來的轉變驚得一愣,手中的銀匙差點掉在碗裏。
    她看著陳恪翻身下榻,腳步雖有些虛浮,卻異常堅定地走向衣架,那套緋色蟒袍早已被下人熨燙整齊掛在那裏。
    “你…你剛才不是還疼得動不了?”常樂看著他自己熟練地套上中衣,忍不住脫口而出,語氣裏帶著難以置信和一絲被“欺騙”的嗔怒。
    陳恪一邊係著衣帶,一邊回頭衝她咧嘴一笑,那笑容狡黠而生動,帶著幾分少年般的頑皮:“此一時彼一時也!娘子,裝病是門學問,該裝時得裝得像,該好時就得立刻好!”
    他迅速穿戴整齊,緋色蟒袍襯得他身形挺拔,雖麵色仍顯蒼白,但那股久居上位、執掌生殺的氣度已重新凝聚。
    他拿起玉帶扣上,又仔細理了理衣襟袖口,動作流暢,哪裏還有半分剛才病懨懨的樣子?
    常樂看著他這副模樣,又好氣又好笑,最終化作一聲無奈的歎息,走上前替他最後整理了一下領口,指尖輕輕拂過他肋下淤青的位置,低聲道:“馮保親自來,必是皇爺急召。你…小心些。等你回來,看我怎麽收拾你這‘裝病’的冤家!”
    她眼中是藏不住的擔憂和愛意。
    陳恪握住她的手,輕輕捏了捏,眼神溫柔:“放心,我心裏有數。”隨即轉身,大步流星地向外走去,背影沉穩如山。
    靖海伯府·前廳
    馮保一身內廷大太監的蟒袍玉帶,並未落座,而是背著手站在廳中,眼神銳利地掃視著廳內陳設,臉上帶著一絲慣有的、看不出深淺的笑意。
    他身後跟著兩名低眉順眼的小太監。
    陳恪快步走入前廳,臉上已換上一副恰到好處的、帶著幾分“強撐”精神的恭敬:“馮公公!勞您久等,失禮了!”
    他微微躬身,動作間似乎還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牽痛”。
    馮保聞聲轉身,臉上瞬間堆起熱絡的笑容,快步上前虛扶一把:“哎喲我的靖海伯!快快請起!您這身子骨要緊,可千萬別多禮!”他上下打量著陳恪,眼中精光一閃,口中嘖嘖有聲:“看伯爺這氣色,比前兩日可好多了!皇爺在宮裏還念叨呢,說靖海伯此番勞苦功高,又受了傷,定要好好靜養些時日,萬不可再勞神。可您瞧瞧,這滿朝文武,少了您這根定海神針可不行啊!這不,皇爺今日才召您進宮議事,這可是天大的恩典和倚重!”
    陳恪心中了然,馮保這番話,既是傳達聖意,也是點明此次召見的分量,更是在提醒他“皇恩浩蕩”。
    他臉上立刻露出感激涕零的神色,再次躬身,聲音帶著一絲“激動”的微顫:“皇恩浩蕩!臣陳恪,萬死難報!些許小傷,何足掛齒!能為陛下分憂,為社稷效力,乃臣之本分!公公稍待,容下官即刻隨公公入宮麵聖!”
    他這番“感念皇恩”的姿態做得十足,目光卻不著痕跡地掃過馮保身後那兩個看似恭敬的小太監。
    他不知道其中是否有嚴嵩、徐階或者其他勢力的眼線,但他深知,在這紫禁城內外,演戲必須演全套,連自己都要騙過,才能騙過那些藏在暗處的眼睛。
    精舍內,沉水香嫋嫋,氣氛卻遠不如香氣那般平和。
    嘉靖帝依舊一身素白道袍,盤坐於雲床之上,雙目微闔,手中撚著一串玉珠,仿佛超然物外。
    但下方肅立的幾位重臣之間,卻彌漫著一股無形的硝煙。
    嚴嵩、徐階、高拱、張溶、王忬等人分列兩旁。
    案幾上攤著陳恪呈上的、由兵部初步核驗過的戰功冊和封賞建議。
    爭論的焦點,正是那份“不足以說服所有人”的功勞分配。
    “……石鎮嶽,區區一遊擊將軍,守土有責,城破殉國,固然忠烈,然其擅開城門在先,致使軍民潰散,動搖軍心,此乃失職!功過相抵之下,蔭一子入國子監,已是格外開恩!如何能再追封伯爵?豈非賞罰不明?”一位依附嚴嵩的兵科給事中率先發難,矛頭直指陳恪為石鎮嶽請功的部分。
    “此言差矣!”英國公張溶須發戟張,沉聲反駁,“石鎮嶽鎮守密雲十餘載,若非他率殘部死守斷後,為靖海伯爭取撤離時間,密雲軍民損失更巨!其最後殉城之舉,感天動地!追封伯爵,乃彰其忠義,激勵後來將士!何來賞罰不明?”
    “激勵將士?哼!”徐階門下一位侍郎接口,語氣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酸意,“若說激勵將士,薊遼總督王大人及時封鎖隘口,斷敵歸路,方是此役收官關鍵!其功當為首功!靖海伯報功冊上,似乎過於……簡略了王總督的貢獻?”
    他巧妙地將話題引向王忬,暗示陳恪有獨攬功勞之嫌。
    王忬站在一旁,眼觀鼻,鼻觀心,並未急於開口。
    他深知自己此戰之功,陳恪在密報中已向嘉靖帝言明,此刻爭辯反落了下乘。
    嚴嵩則慢悠悠地開口,聲音帶著老邁的沙啞,卻字字誅心:“靖海伯親冒矢石,力挽狂瀾,其功自不待言。然,宣大總督楊順,雖前有疏失,然其後率部‘勤王’,於通州合圍亦有微功……功過相抵,降級留用,以觀後效,方顯朝廷寬仁之道。”
    他這是在為楊順開脫,試圖保住嚴黨在北疆的重要棋子。
    高拱冷哼一聲,正要反駁,精舍的門被無聲推開。
    “靖海伯陳恪覲見——”內侍尖細的嗓音響起。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聚焦在門口。
    陳恪一身緋色蟒袍,步履沉穩地走了進來。他臉色依舊帶著一絲病容,但眼神清明,脊梁挺直。
    他無視了那些或探究、或審視、或隱含敵意的目光,徑直走到禦前,撩袍跪倒:“臣陳恪,參見陛下!吾皇萬歲!”
    嘉靖帝緩緩睜開眼,目光落在陳恪身上,微微頷首:“陳卿平身。你傷體未愈,賜座。”
    “謝陛下隆恩!”陳恪謝恩起身,並未立刻坐下,而是垂手侍立,姿態放得極低。
    嘉靖帝撚著玉珠,淡淡道:“諸卿正在議功。陳卿乃此役督師,親曆戰陣,於各將之功過,當有灼見。你且說說。”
    陳恪深吸一口氣,他知道,這是嘉靖帝在給他機會,讓他親自為這場爭論定調,也是對他政治智慧的考驗。
    他目光掃過案上的功勞冊,聲音清晰而沉穩:“陛下,諸位大人。此役大捷,實乃陛下天威庇佑,三軍將士用命,非臣一人之功。臣所報之功勳,皆據實以陳,不敢有絲毫隱瞞或誇大。”
    他頓了頓,目光轉向爭論的焦點:“石鎮嶽將軍,密雲守將。城破之前,其確有處置失當之處,然其最終率三百死士,力抗數萬韃靼鐵騎於城頭,死戰不退,直至全軍覆沒,為臣撤離軍民、布置後手爭取了寶貴時間!其忠勇壯烈,天地可鑒!臣以為,追封伯爵,非為石將軍一人,乃為彰我大明將士守土衛國之魂!激勵後來者,為國死戰,雖死猶榮!”
    他語氣鏗鏘,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讓先前反對的聲音一時啞然。
    接著,他轉向王忬,深深一揖:“至於薊遼總督王大人,封鎖隘口,斷敵歸途,乃此役收官定鼎之關鍵!若非王大人深明大義,及時出兵,韃靼殘部恐已遁入草原,後患無窮!臣在報功冊中雖未詳述,然心中對王大人之功,感佩萬分!臣懇請陛下,厚賞王總督及薊遼將士!”
    王忬眼中閃過一絲動容,微微頷首致意。
    最後,陳恪看向嘉靖帝,聲音誠懇:“至於臣微末之功,實賴陛下信任,將士用命,同僚協力。臣不敢居功,更不敢獨攬。如何封賞,全憑陛下聖裁!臣唯願此戰之功,能澤被所有為國流血的將士,撫慰殉國英烈之忠魂,使我大明軍心振奮,邊患永靖!”
    這番話,姿態放得極低,將自己的功勞主動稀釋淡化,將最大的光環讓給了死戰的石鎮嶽和關鍵的王忬,既彰顯了格局,又堵住了悠悠之口,更暗合了嘉靖帝希望平衡各方、安撫軍心的意圖。
    嘉靖帝撚動玉珠的手指微微一頓,深潭般的眼眸中掠過一絲難以察覺的讚許和欣慰。
    陳恪的“識大體”,遠比他預想的還要成熟。
    不爭功,不諉過,知進退,顧大局,這才是他想要的“孤臣”,是他可以真正倚重的棟梁。
    “嗯。”嘉靖帝淡淡應了一聲,目光掃過下方眾臣,“陳卿之言,老成謀國。石鎮嶽忠勇殉國,追封靖北伯,諡‘忠烈’,蔭一子世襲錦衣衛千戶。王忬忬鎖關有功,加太子少保,賞賜有差。其餘諸將,兵部依陳卿所報,速擬條陳,論功行賞,不得延誤。”
    皇帝金口一開,爭論立止。
    “陛下聖明!”眾臣齊聲應諾。嚴嵩眼中閃過一絲陰霾,徐階麵色平靜無波,高拱、張溶、王忬則麵露欣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