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9章 休憩

字數:6556   加入書籤

A+A-


    靖海伯府邸,朱漆大門緊閉,隔絕了外界的喧囂與窺探。
    京城裏關於靖海伯陳恪力挽狂瀾、生擒俺答、最終卻力竭昏厥的傳說,如同長了翅膀般飛遍大街小巷。
    勳貴府邸、市井茶館、甚至深宮內苑,都在傳頌這位年輕勳貴的功績與悲壯。
    這傳奇色彩,自然引來了無數或真心仰慕、或投機鑽營的目光。
    府門外,每日天不亮便聚集起形形色色的人影。
    有品階低微的京官,有地方進京述職的縣令,甚至還有幾個掛著虛銜的勳貴旁支子弟。
    他們或提著包裝精美的藥材禮盒,或捧著裝裱考究的賀聯賀表,臉上堆著熱切而謙卑的笑容,眼神卻難掩算計與渴望。
    “勞煩通稟一聲,下官乃通政司經曆司經曆某某,特來探望靖海伯……”
    “小的是保定府清苑縣縣令,聽聞伯爺……”
    “在下乃誠意伯府旁支,與靖海伯祖上可能……”
    管家周伯,這位在靖海伯府曆練得愈發沉穩的老仆,如同一尊門神,帶著幾個精壯家丁,穩穩地守在門前。
    他臉上掛著恰到好處的客氣笑容,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
    “諸位大人、老爺的心意,老奴代我家伯爺心領了。隻是伯爺此番傷重,太醫有嚴令,需靜養調理,忌見外客,忌勞心神。實在不便見客,還請諸位海涵,改日再來。”
    他話說得滴水不漏,既表達了感謝,又抬出了太醫的醫囑,更堵死了“改日再來”的借口——靜養何時結束?那自然是伯爺說了算。
    被拒之門外的官員們,臉上笑容僵硬,眼神閃爍。有的不甘心,還想再攀扯幾句“隻是略表心意”、“絕不打擾”之類的話,但看到周伯身後那些麵無表情、眼神銳利的家丁,以及府門內隱約可見的肅殺之氣,終究是訕訕地拱拱手,放下禮物而周伯一概不收,隻能夠悻悻離去。
    他們不懂,或者說,他們隻懂最淺顯的“趨炎附勢”規則。
    真正的官場默契,遠非如此。
    此刻,那些真正與陳恪站在一條線上的人——英國公張溶、高拱、趙貞吉、甚至不遠處懷遠侯府的常鈺、正在收拾殘局的王忬——都極有默契地選擇了沉默。
    沒有一封拜帖,沒有一次登門。
    他們深知,此刻的陳恪,需要的不是喧囂的恭維和虛偽的應酬,而是徹底的休憩與恢複。
    他的功勞已驚天動地,無需錦上添花;他的疲憊與傷痛,也非幾句客套話能撫平。
    更重要的是,靖海伯府此刻的一舉一動都落在無數雙眼睛之下,任何不必要的往來都可能被曲解、被放大,成為政敵攻訐的借口。
    此時不來,才是最大的體諒與支持,是維護陳恪這麵旗幟的明智之舉。
    陳恪躺在內院暖閣的軟榻上,身上蓋著輕軟的錦被,聽著阿大或趙誠低聲匯報府門外的“盛況”,嘴角勾起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
    他樂得享受這份難得的清靜。
    “讓他們鬧騰去吧。”他擺擺手,聲音帶著傷後的虛弱,卻透著一股輕鬆,“周伯做得很好。告訴府裏上下,這幾日,除了太醫和宮裏來人,一律擋駕。天塌下來,也等我睡醒了再說。”
    他需要時間梳理,需要時間恢複,更需要時間審視這場血戰之後,朝堂格局的微妙變化。
    他的“陳黨”核心圈子,在經曆了這場風暴的洗禮後,需要更加精煉、更加團結。
    王忬的可能加入,無疑是一個巨大的收獲,這位薊遼總督的站隊,將極大地增強他們在北疆事務上的話語權。這比門外那些趨炎附勢之徒送來的金山銀山都要珍貴百倍。
    朝堂的博弈,且先放一放。眼下,是靖海伯府內難得的、彌足珍貴的休憩時光。
    暖閣裏炭火燒得正旺,驅散了初冬的寒意。
    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藥香和安神香的氣息。陳恪身上的傷口已被妥善處理,纏著潔白的細布,內服的湯藥也由太醫精心調配。
    而真正讓他身心舒暢的,是常樂無微不至的照顧。
    這位曾經的侯府二小姐,如今的靖海伯府主母,褪去了商場上運籌帷幄的鋒芒,展現出了令人驚歎的、細致入微的照顧人的本事。
    她親自盯著小廚房熬藥,火候、時間分毫不差。她坐在榻邊,用溫熱的、浸了藥汁的軟巾,小心翼翼地為他擦拭臉頰、脖頸和手臂,避開那些包紮好的傷口。動作輕柔得像羽毛拂過,帶著她身上特有的、清雅的馨香。
    “還疼嗎?”常樂看著陳恪肋下那片深紫色的淤痕,眉頭微蹙,眼中滿是心疼。
    陳恪眼珠一轉,故意吸了口冷氣,眉頭緊鎖,聲音也帶上了幾分“痛苦”的顫抖:“嘶……娘子輕點,這裏……這裏碰著還是有點……”
    常樂果然上當,立刻停下手,緊張地湊近查看:“真的?我看看,是不是包紮鬆了?還是裏麵又……”說著就要起身,“我去叫太醫再來看看!”
    “哎!別!”陳恪連忙伸手拉住她的衣袖,臉上那點“痛苦”瞬間繃不住,化作促狹的笑意,“逗你的!不疼了,真不疼了!娘子擦得舒服著呢。”
    常樂一愣,隨即反應過來,柳眉倒豎,俏臉含嗔,抬手就作勢要擰他耳朵:“好你個陳恪!傷成這樣還有心思戲弄我!看我不……”
    陳恪趕緊縮脖子討饒:“哎喲娘子饒命!不敢了不敢了!為夫錯了!真的錯了!”他一邊躲閃,一邊忍不住笑,牽動了肋下的傷,這回是真疼得齜牙咧嘴。
    常樂看他那副又疼又想笑的滑稽模樣,又是心疼又是好氣,終究是舍不得真下手,隻輕輕在他沒受傷的肩膀上捶了一下:“活該!讓你裝!”
    然而,“狼來了”的故事總是有道理的。
    過了兩日,陳恪自覺恢複了些精神,又故技重施。常樂端著一碗剛熬好的參湯進來,他立刻哼哼唧唧,說手臂抬不起來。
    常樂瞥了他一眼,沒說話,隻是坐到榻邊,舀起一勺湯,輕輕吹了吹,遞到他嘴邊。陳恪美滋滋地張嘴喝了,正得意於自己的“演技”,卻見常樂放下湯碗,忽然伸手,精準地在他肋下淤青邊緣輕輕按了一下。
    “嗷——!”陳恪猝不及防,痛得差點從榻上彈起來,眼淚都快飆出來了。這回是真疼!
    常樂收回手,抱著胳膊,好整以暇地看著他,嘴角帶著一絲洞悉一切的笑意:“嗯?不是手臂抬不起來嗎?怎麽肋下也疼了?陳大人,你這傷……轉移得挺快啊?”
    陳恪捂著傷處,疼得直抽冷氣,看著自家娘子那似笑非笑的眼神,終於明白什麽叫“玩火自焚”。他苦著臉,連連告饒:“娘子慧眼如炬!為夫……為夫知錯了!再也不敢了!真的!老實了!絕對老實了!”
    看著他這副“認罪伏法”的可憐樣,常樂終究是繃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眼波流轉間,盡是溫柔與無奈。她重新端起湯碗,語氣軟了下來:“行了,快把湯喝了,涼了就沒藥效了。再敢耍花樣,仔細你的皮!”
    陳恪立刻點頭如搗蒜,乖乖張嘴,享受著娘子親手喂的湯,再不敢有半分造次。那湯似乎也格外香甜起來。
    剛滿周歲的陳忱穿著暖和的小襖,在一旁正努力地嚐試著翻身或坐起來,嘴裏發出“咿咿呀呀”的聲音。
    他烏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著躺在榻上的父親,有時會伸出胖乎乎的小手,朝著父親的方向抓撓,似乎想觸碰那纏著白布的手臂。
    常樂會走過去,溫柔地將兒子抱起來,走到榻邊。她小心地握著陳忱的小手,輕輕碰碰陳恪沒有受傷的手指,柔聲道:“忱兒乖,爹爹受傷了,要好好休息哦。”
    陳忱似乎能感受到母親的溫柔和父親的目光,咧開沒牙的小嘴,發出“咯咯”的笑聲,小手在空中揮舞著。
    陳恪看著兒子天真無邪的笑容,聽著那軟糯的笑聲,隻覺得戰場上所有的疲憊和傷痛都被這溫暖的一幕驅散了。他伸出手指,輕輕勾住兒子的小手,眼中充滿了慈愛和滿足。
    而暖閣的另一邊,陳恪的母親王氏,則一直沉浸在一種虔誠的感恩之中。
    她幾乎每日都要在暖閣角落的小香案前焚香禱告。
    香案上供著一個小小的神主牌位,上麵沒有具體名號,隻刻著“天地神靈護佑”幾個字。
    嫋嫋青煙中,王氏雙手合十,閉目低語,聲音充滿了感激與虔誠:“……信女王氏,叩謝天地神靈,護佑我兒恪兒平安歸來……沙場凶險,刀劍無眼,全賴神靈慈悲,庇佑周全……信女願日日焚香,供奉心誠,惟願神靈繼續保佑我兒身體康健,家門平安……”
    她並不提佛,也不言道,隻是樸素地信仰著冥冥之中護佑她兒子的力量。
    在她看來,陳恪能從那樣慘烈的戰場上活著回來,除了兒子的本事,必定是神靈的慈悲庇護。
    這份虔誠的還願之心,是她表達母愛與感激最直接的方式。
    暖閣一角的軟墊上,鋪著厚厚的、觸感柔軟的絨毯,那是常樂特意為兒子準備的“小天地”。
    剛滿周歲的陳忱,穿著鵝黃色的小襖,像個圓滾滾的糯米團子,正趴在那裏,努力地探索著這個新奇的世界。
    他的小腦袋微微抬起,烏溜溜的大眼睛像兩顆浸在水裏的黑葡萄,充滿了純粹的好奇,滴溜溜地轉著,最終定格在躺在不遠處軟榻上的父親身上。
    陳忱還不會走路,也還不會說話,隻能用咿咿呀呀的嬰語來表達他的情緒。
    此刻,他正發出“啊…哦…呀…”的軟糯聲音,小胳膊小腿兒也在絨毯上笨拙地劃拉著,似乎想朝著父親的方向挪動。
    他嚐試著翻身,小屁股撅起來,用力一扭,卻隻翻到一半,又“噗通”一聲趴了回去,他也不惱,隻是用小拳頭捶了捶軟墊,繼續發出意義不明的音節,目光卻始終追隨著父親纏著白布的手臂。
    常樂放下手中的藥碗,看到兒子的舉動,眼中滿是溫柔的笑意。
    她輕步走過去,在兒子身邊蹲下,柔聲道:“忱兒,想爹爹了是不是?”她伸出纖細的手指,輕輕點了點兒子肉乎乎的小臉蛋。
    陳忱似乎聽懂了母親的溫柔,咧開沒牙的小嘴,露出粉嫩的牙床,發出“咯咯”的清脆笑聲,口水順著嘴角流下一點晶瑩的絲線。
    他興奮地揮舞著小手,朝著父親的方向抓撓,仿佛想抓住那抹熟悉的氣息。
    常樂小心地將兒子抱起來,讓他舒服地靠在自己臂彎裏。她抱著陳忱走到榻邊,在距離陳恪手臂稍遠一點的位置停下,避免碰到傷口。
    她握著兒子的小手,輕輕地、輕輕地碰了碰陳恪沒有受傷的手指指尖,聲音放得更柔:“忱兒乖,爹爹這裏痛,我們輕輕碰一下就好,讓爹爹好好休息哦。”
    陳忱似乎被父親指尖的溫度吸引,也或許是被母親溫柔的聲音安撫,他不再揮舞手臂,而是安靜下來,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陳恪,長長的睫毛像小扇子一樣撲閃著。
    他小小的手指蜷縮著,在陳恪的指尖上輕輕蹭了蹭,那是一種無意識的、帶著依戀的觸碰。
    陳恪躺在榻上,側過頭,目光溫柔地籠罩著兒子。
    看著那張與自己似有幾分相似、卻稚嫩無比的小臉,看著他清澈見底、不含一絲雜質的眼眸,聽著他偶爾發出的、意義不明卻無比悅耳的咿呀聲,戰場上所有的血雨腥風、朝堂上的波譎雲詭、身體上的疼痛疲憊,仿佛都在這一刻被這小小的、溫暖的生命奇跡般地撫平了。
    他心中湧動著難以言喻的暖流和滿足感,仿佛擁有了整個世界。
    他小心翼翼地、極其緩慢地移動著自己沒受傷的那隻手,生怕驚擾了這溫馨的畫麵,最終,他的食指輕輕勾住了兒子軟軟的小拇指。
    陳忱似乎感受到了父親的回應,小嘴又咧開了,發出更響亮的“咯咯”笑聲,小腿兒在母親懷裏愉快地蹬了幾下。
    這純粹而簡單的快樂,如同最溫暖的陽光,穿透了陳恪身上的傷痛和心頭的塵埃,照亮了他疲憊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