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7章 權柄為舟,親疏作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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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宮宴散去,華燈漸歇。
    陳恪婉拒了幾位勳貴的邀約,正欲回府,卻見英國公張溶在兩名親隨的簇擁下,緩步走了過來。
    老國公臉上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複雜神色,既有關切,也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審視。
    “子恒,”張溶的聲音低沉,帶著夜風的微涼,“陪老夫走兩步,醒醒酒。”
    陳恪心領神會,揮手示意阿大等人稍候,落後半步,與張溶並肩走在空曠的宮牆夾道內。
    月光如水,將兩人的身影拉得老長。
    沉默片刻,張溶率先開口,聲音帶著一絲感慨:“維城那小子……此番回來,雖帶了些傷,但精氣神大不一樣了。老夫看得出,經此一役,他算是真正脫胎換骨了。”他頓了頓,目光落在陳恪略顯蒼白的側臉上,“他在密雲城頭,在通州戰場,沒給你添亂吧?”
    陳恪微微一笑,語氣真誠:“國公爺言重了。維城兄勇毅果敢,在密雲城頭危急時刻率軍馳援,實乃雪中送炭,穩定軍心功不可沒。通州合圍,其部亦是奮勇當先,斬獲頗豐。這些,皆非虛言,奏報之上,句句屬實。”
    張溶停下腳步,轉身正對著陳恪,昏黃的宮燈映照著他花白的須發和銳利的眼神:“老夫明白。你秉公直書,並未因他是老夫之子而刻意拔高,也未因……他初時去意不純而有所貶損。這份公允,老夫承情。”
    他話鋒一轉,帶著一絲老狐狸般的洞察,“但老夫更清楚,若無你陳恪在密雲死守,若無你運籌帷幄,將他這支‘援軍’用在刀刃上,他縱有滿腔熱血,也未必能立下這些看得見的功勞。說到底,是你給了他這個‘立功’的機會和舞台。”
    陳恪迎上張溶的目光,坦然道:“國公爺過譽了。戰場瞬息萬變,機會稍縱即逝。維城兄能抓住機會,是他自身有膽魄、有擔當。馳援密雲,更是國公爺深明大義,於國於私皆是大善之舉。至於‘舞台’之說……為國禦敵,何分彼此?維城兄能立下功勞,是他應得的,與晚輩關係不大。況且,”他語氣微沉,“若無國公爺這‘雪中送炭’,密雲城破,隻怕就在旦夕之間,後果不堪設想。這份情,是下官該記在心裏。”
    張溶定定地看著陳恪,半晌,忽然抬手,重重地拍了拍陳恪的肩膀,力道之大,讓陳恪肋下未愈的傷處隱隱作痛,但他咬牙忍住了。
    “好小子!”張溶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感慨和激賞,“果然滑不溜秋!話都讓你說圓了!滴水不漏!這份心思,這份擔當,這份……嗯,識大體顧大局的圓融,比老夫當年強多了!”
    陳恪被拍得齜牙咧嘴,卻也隻能苦笑:“國公爺謬讚了。下官年輕氣盛,行事多有莽撞之處,還需多向國公爺這樣的柱國老臣學習才是。”
    “學?”張溶哼了一聲,眼中精光一閃,“學什麽?學老夫裝聾作啞,還是學老夫明哲保身?你小子……罷了!”他擺擺手,不再多言,“維城的事,老夫心裏有數。你……好生養傷,這大明的江山,日後還得靠你們這些年輕人扛著。走了!”
    說罷,張溶不再停留,帶著親隨,大步流星地消失在宮牆的陰影中。
    陳恪站在原地,看著老國公消失的方向,輕輕揉了揉被拍疼的肩膀,嘴角卻勾起一絲淡淡的笑意。
    與英國公這樣的老狐狸打交道,坦誠與分寸缺一不可。
    今日這番對話,算是將張維城援軍之事徹底揭過,也為日後可能的合作埋下了一個善緣。
    然而,輕鬆的心情並未持續太久。
    回到府中,麵對堆積如山的公文和名冊,陳恪的心緒再次變得沉重。
    戰後論功行賞、撫恤傷亡,是比戰場廝殺更耗費心力、更考驗人心的環節。
    書房內燈火通明。
    陳恪伏案疾書,麵前攤開著厚厚幾本名冊:陣亡將士名錄、重傷員名冊、各級軍官功勳簿……墨跡未幹,朱筆圈點。
    他努力秉持著“一碗水端平”的原則,依據兵部核驗過的戰報和各級將領的呈報,仔細核對每一個名字,每一份功勞。
    陣亡撫恤金、傷殘安置費、立功晉升的名單……每一項都關乎無數家庭的命運,關乎軍心士氣的維係。
    然而,越是深入其中,陳恪心中那份難以言喻的沉重感便越是清晰。
    他發現自己,根本無法做到絕對的公平。
    例如在擬定蘇州新軍軍官晉升名單時,他的目光會不由自主地優先落在那些熟悉的名字上——例如劉福,張二狗……
    這些名字,伴隨著蘇州練兵時的汗水與歡笑,伴隨著南下北上征途中的艱辛,伴隨著戰場上同生共死的記憶,早已深深烙印在他心中。
    他了解他們的秉性,清楚他們的能力,更信任他們在關鍵時刻的擔當。
    於是,在有限的晉升名額麵前,陳恪的朱筆,會下意識地、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傾向,先圈下這些熟悉的名字。
    哪怕旁邊一個同樣立下戰功、但陳恪可能連麵都沒見過幾次的新軍軍官,其功績簿上的數字可能同樣耀眼,甚至更突出,但在陳恪的潛意識裏,那份信任感和親近感,已然成為了一道無形的加分項。
    筆尖在紙上遊走,陳恪的心卻在無聲地拷問自己。
    那些同樣在血與火中拚殺,同樣斬獲首級,同樣為袍澤擋刀,名字卻陌生的新軍軍官呢?
    難道他們的功勞就比劉福等人小嗎?
    難道他們的忠誠和勇氣就遜色嗎?
    絕對不是。
    陳恪深知,問題出在自己身上。
    出在“權力”本身那難以抗拒的引力上。
    “越靠近權力,就越容易得到晉升。”這個冰冷而殘酷的現實,此刻如此清晰地擺在他麵前。
    即便他陳恪自詡公正無私,即便他努力想要避免偏私,但人性的本能,對熟悉事物的信任與依賴,對“自己人”的天然親近,以及對“可控性”的潛在需求,都在無形中扭曲著“公平”的天平。
    那些被他熟悉、信任的軍官,天然就站在了離他這位“督師”、“伯爺”更近的位置。
    他們的表現更容易被他看見,他們的功勞更容易被他記住,他們的訴求也更容易傳達到他耳中。
    這種“近水樓台”的優勢,在資源有限、機會稀缺的晉升時刻,便轉化成了實實在在的利益。
    而那些默默無聞、埋頭苦幹,同樣流血流汗的基層軍官和士兵,僅僅因為未曾進入主將的視野,未曾建立那份私人層麵的聯係,他們的付出和犧牲,在論功行賞的體係中,天然就處於劣勢。
    陳恪放下筆,揉了揉發脹的太陽穴,疲憊地靠在椅背上。
    窗外月色清冷。
    他看著桌上那厚厚一摞名冊,仿佛看到了無數雙期盼的眼睛,看到了權力運作背後那難以言說的潛流。
    “秉公辦事……”陳恪低聲自語,嘴角泛起一絲苦澀,“談何容易。”
    他深知,這種“親疏有別”的現象,並非他陳恪獨有,而是根植於權力結構本身的頑疾。
    他能做的,唯有在意識到這一點後,更加審慎地對待每一份功績,盡可能地去挖掘那些被“距離”掩蓋的光芒,並建立更完善、更透明的功績考評機製,來盡量彌補這種天然的“不公”。
    但即便如此,他也無法完全消除它。
    這,或許就是手握權柄者,永遠無法擺脫的困境與責任。
    他隻能在權力的光環與陰影中,小心翼翼地尋找那微妙的平衡點,努力對得起那些信任他、追隨他、為大明浴血奮戰的將士們。
    “穿越者守則第三百三十條:” 陳恪在心底無聲地刻下冰冷的字句,“ 權柄為舟,親疏作槳;暗流湧動,終難避航向之偏——此乃手握生殺者,無法掙脫之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