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9章 賜膳(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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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黃錦的腳步放得極輕,如同貓兒踏過厚絨地毯,悄無聲息地繞過精舍內那尊巨大的鎏金仙鶴香爐。
    沉水香嫋嫋的青煙,在透過高窗的慘淡天光裏,打著旋兒升騰,氤氳了盤坐在雲床上的身影。
    嘉靖帝斜倚著錦緞引枕,手中一卷古舊道經攤在膝頭,目光看似落在泛黃的紙頁上,那深潭般的眸子,映著煙靄,深不見底。
    “主子,”黃錦在禦前幾步處停住,躬著身子,臉上那慣常的彌勒佛笑容此刻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歎服與……不易察覺的窺探,“靖海伯那兒……用完了。”
    嘉靖帝的眼皮都沒抬一下,隻從鼻腔裏發出一聲極輕的“嗯”,尾音微微上挑,似在詢問。
    黃錦垂手侍立一旁,臉上那彌勒佛般的溫厚笑容尚未褪盡,弓著腰,聲音壓得極低,卻帶著恰到好處的清晰與一絲不易察覺的驚歎:“主子,您是沒瞧見,靖海伯那番模樣……嘖嘖,真真是個能人哪!老奴按您的吩咐,親眼瞧著,那禦膳房‘精心’烹製的藥膳,”
    “您是知道的,那藥膳滋補是頂頂好的,可那入口的滋味兒……又苦又甜,混雜著說不清的酸澀藥氣,老奴在邊上聞著都覺著嗓子眼發緊。可靖海伯呢?硬是麵不改色,一箸一箸,將那一碟魚,一碗粥,一盅羹湯,吃得幹幹淨淨!末了,碗底亮得能照人!”
    他頓了頓,偷眼覷了下嘉靖的神色,繼續繪聲繪色:“您是沒聽見他那感念聖恩的話,那叫一個情真意切!說什麽‘食之如飲瓊漿’、‘通體舒泰’、‘傷體大好’……哎喲喂,那副感激涕零、恨不能剖心明誌的勁兒,若不是老奴親眼看著那藥膳的成色,怕是都要信以為真了!”
    精舍內一片沉寂,唯有香爐裏炭火偶爾發出的輕微劈啪聲。
    嘉靖帝翻動書本的手指,緩緩停了下來。
    他並未立刻抬頭,視線依舊膠著在道經上,仿佛那泛黃的紙頁上有什麽玄機吸引了他全部心神。
    然而,緊抿的唇角卻幾不可查地向上彎起一個極細微的弧度。
    半晌,一聲極輕、帶著點金屬冷感的嗤笑,從他喉間溢出。
    “嗬……”
    這笑聲短促,瞬間打破了精舍的凝滯。
    嘉靖帝終於抬起眼皮,那雙深不見底的眸子,越過道經的上緣,落在虛空中的某一點,眸光流轉間,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玩味和一絲刻薄的欣賞。
    “這琉璃猴子……”他薄唇微啟,聲音低沉而清晰,像是對黃錦說,又像是自言自語,“滑不溜秋,演得倒真像那麽回事。” 他頓了頓,指尖輕輕敲了敲道經的封麵,發出篤篤的輕響,“倒還真是……像他的作風。”
    黃錦心頭一凜,知道主子這是聽進去了,而且……心情似乎還不錯?
    他立刻躬著身子,小心翼翼挪到雲床邊,跪坐下來,伸出保養得宜、指節柔軟的手,力道適中地開始為嘉靖帝揉捏起有些僵直的小腿。
    “主子說的是,”黃錦的聲音放得更柔,帶著恰到好處的諂媚與一點點“仗義執言”的試探,“伯爺……雖說是滑頭了點,可這心,終歸是向著主子的。那楊順之流,禍國殃民,動搖的是主子您的江山根基!伯爺拚著得罪人,拚著……嗯,在主子您麵前摘冠子犯倔,不也是為著替主子您除掉那心腹大患麽?這份忠心……天地可鑒呐!”他一邊捏,一邊小心地觀察著嘉靖的側臉。
    嘉靖帝任由黃錦揉捏著,身體微微放鬆,向後更深地靠進引枕裏。他閉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氣,精舍內濃鬱的沉水香氣混合著黃錦身上淡淡的皂角清香,湧入肺腑。
    片刻的沉寂後,嘉靖帝的聲音再次響起,平淡無波,卻帶著一種令人心頭發寒的凜冽:
    “正因為如此……”他緩緩睜開眼,眸光幽深如古井,“朕給他賜的是藥膳,而不是毒酒。”
    黃錦心中微驚,手上動作卻平穩,口中迭聲讚道:“主子聖明燭照!洞若觀火!這天底下的事,甭管多紛繁複雜,到了主子您心裏頭,都跟明鏡兒似的,照得透亮!奴婢這點子淺薄見識,不及主子萬一……”
    他這話說得極快,帶著十二分的惶恐與討好,隻想趕緊把這篇翻過去。
    剛才那點替陳恪“說好話”的心思,瞬間被這徹骨的寒意凍得無影無蹤。
    嘉靖帝垂眸,瞥了一眼跪伏在腳邊、姿態卑微到塵埃裏的黃錦,嘴角那絲譏誚的弧度加深了。
    “老滑頭,”他輕哼一聲,語氣聽不出喜怒,“你比那琉璃猴子,也不遑多讓。”
    黃錦身子伏得更低,連聲不敢。
    嘉靖帝不再看他,目光重新投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
    精舍內再次陷入沉寂,隻有黃錦小心翼翼揉捏腿部的細微聲響。
    過了好一會兒,嘉靖帝似乎才想起什麽,像是隨口吩咐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既然……”他語調拖長,帶著一種漫不經心的殘忍,“朕的靖海伯,如此‘感念’朕的藥膳,食之如飴,通體舒泰……”
    黃錦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一股極其不祥的預感攫住了他。
    嘉靖帝的聲音輕飄飄地落下,卻重若千鈞:
    “黃錦,傳朕口諭。自今日起,每日三餐,你親自盯著禦膳房,務必讓靖海伯……頓頓都‘吃好’咯。務必‘滋補’,一滴……都不能少。”
    黃錦捏腿的手停滯住了。
    他慢慢抬起頭,臉上那彌勒佛般的笑容慢慢凝固在臉上!
    他……他本想替陳恪說兩句好話,暗示主子高抬貴手,那藥膳吃一頓意思意思也就罷了。
    哪曾想……哪曾想竟會弄巧成拙,直接給陳恪判了個“無期徒刑”?!
    “頓頓”?“親自盯著”?“一滴都不能少”?
    這哪裏是“吃好”?這分明是要陳恪日日活在味蕾的地獄裏!
    是主子對陳恪膽敢“逼宮”的懲罰,換了種更體麵、更漫長、也更折磨人的方式!
    一股巨大的懊悔和苦澀瞬間淹沒了黃錦。
    他張了張嘴,喉嚨卻像被堵住,半個求情的字也吐不出來。
    他太了解主子的脾氣了,金口玉言,此刻再說任何話,都隻會火上澆油。
    他隻能深深地、無比艱難地將頭磕下去,額頭重重抵在冰冷光滑的金磚上,聲音幹澀發苦,帶著無盡的惶恐與認命:
    “奴才……遵旨!”
    他伏在地上,仿佛能透過精舍厚厚的地板,看到靖海伯府裏,那位剛剛送走他這尊瘟神、以為自己終於解脫的靖海伯,在看到自己送膳時,會是怎樣一副精彩絕倫的表情。
    黃錦嘴角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苦笑。
    靖海伯啊靖海伯……這回,咱家可是……真把你給坑慘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