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0章 暗箭難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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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黃錦那張彌勒佛似的笑臉,成了靖海伯府每日午時的噩夢。
    那頂明黃食盒,準時得像催命的符咒,帶著禦膳房“精心”烹製的“滋補藥膳”,在陳恪強顏歡笑的謝恩中,被擺上餐桌。
    “伯爺,皇爺惦記著您呢,今日這‘參芪燉乳鴿’最是溫補氣血,您可得多用些。”
    黃錦笑眯眯地布菜,動作輕柔,眼神卻緊盯著陳恪的每一個表情。
    清湯寡水,腥氣混雜著藥材的古怪甜苦味直衝鼻腔。
    陳恪端起碗,臉上是十二萬分的感激動容:“皇恩浩蕩,臣銘感五內。”他屏住呼吸,如同吞咽毒藥般,將那溫吞、寡淡又帶著詭異滋味的湯羹強行咽下,胃裏一陣翻江倒海。
    常樂在一旁看得分明,夫君喉結滾動時那一絲微不可查的僵硬,她心尖兒也跟著揪緊,麵上卻不得不維持著賢淑得體的笑容,連聲附和皇爺恩德。
    外人看來,這是何等榮寵?皇帝竟日日賜膳,關切近臣傷勢,靖海伯聖眷之隆,一時無兩。
    唯有伯府上下知曉,這“恩寵”是何等煎熬。
    陳恪私下裏對常樂苦笑:“娘子,這‘聖恩’,當真是味同嚼蠟,又不得不甘之如飴。”常樂心疼地撫著他清減下去的臉頰,低聲道:“熬著吧,恪哥哥。他這是…心裏那口氣還沒順下去呢。”
    勉強應付完這頓“皇恩浩蕩”,陳恪將食盒推到一邊,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將注意力拉回眼前的桌案。
    巨大的紫檀木桌案上,鋪陳的不是華麗的綢緞,而是密密麻麻、分門別類的報表。
    這是他用現代管理思維打造的“善後中樞”。
    一張《密雲、通州戰役陣亡將士撫恤執行進度表》,橫向列明姓名、籍貫、所屬部隊、軍階、陣亡地點、撫恤標準、家屬簽收狀態、地方官府落實情況;縱向按部隊、陣亡時間、撫恤金發放批次排序。
    朱筆圈點處,是進度滯後或存在疑點的個案。
    另一份《蘇州新軍功勳評定及整補計劃》,更是詳盡。從班一級的斬獲記錄、戰場表現評估,到晉升建議、傷殘安置、新兵招募標準及時間節點、對應糧餉器械需求預算,條分縷析,一目了然。
    旁邊還有《繳獲物資清冊》、《軍械損耗補充清單》、《宣大、薊遼、京營等部協戰功勳核驗表》……每一份表格都如同精密的齒輪,試圖將戰後龐雜、瑣碎甚至帶著血淚的信息,壓縮成清晰可控的數據流。
    高拱今日來訪,本是商議兵部後續事宜,目光掃過這桌案,頓時如遭雷擊。
    他拿起一份撫恤進度表,手指順著橫向縱向的條目滑動,眼中精光爆射,半晌才抬起頭,看向正埋頭核對數據的陳恪,語氣充滿了難以置信的讚歎:
    “子恒!此…此為何法?竟能將如此繁複之事,梳理得這般井井有條,纖毫畢現!老夫閱盡兵部曆年卷宗,無不是連篇累牘、語焉不詳,每每查核,如墜雲霧!你這幾張薄紙,竟勝過十本卷宗!真乃…當世奇才!奇才啊!”
    陳恪抬起頭,看著高拱那副發現新大陸般的激動神情,嘴角忍不住抽了抽,一臉黑線。
    這算什麽奇才?不就是最基礎的exce表格理念加上一點項目管理思維嗎?在現代社會,隨便一個實習生都能搞出來。
    但在習慣將簡單問題複雜化、文書往來靠“繁文縟節”堆砌的古代官場,這種結構化、數據化、可視化的管理方式,確實堪稱降維打擊。
    “高公謬讚了。”陳恪無奈地擺擺手,“不過是窮則思變,想著如何省些力氣,讓事情辦得更明白些。紙上功夫罷了,當不得真。”
    高拱卻連連搖頭,如獲至寶般捧著那幾張紙:“紙上功夫?非也非也!此乃治國治軍之利器!子恒莫要自謙,此等妙法,當在六部九卿推廣才是!可省卻多少無謂推諉,厘清多少糊塗賬目!”
    陳恪心中苦笑。
    推廣?談何容易。
    這套東西的核心是邏輯清晰、責任明確、數據真實。
    但在一個人情大於規章、潛規則多於明製度的官場生態裏,推行這種“透明化”管理,觸動的是多少人的奶酪?
    阻力隻會比想象中大百倍。他現在能做的,也僅僅是在自己職權範圍內,利用這套方法提高效率,盡力讓撫恤落到實處,讓功過少些模糊。
    表格再清晰,終究隻是工具。
    真正冰冷的現實,是報表上那一串串冰冷的數字背後,所指向的龐大缺口——錢!
    楊順家是抄了,那點家產如同杯水車薪。嘉靖帝的私庫或許因這場勝仗又充實了幾分,但國庫的空虛,是結構性的頑疾,非一戰可解。
    撫恤要錢!蘇州新軍要擴編、要補充精良火器、要維持遠超舊軍的餉銀標準——要錢!
    九邊各鎮經此一亂,要加固城防、補充兵員器械以防朵顏等部趁虛而入——要錢!
    更別提那如同無底洞般的宗室祿米、各地頻發的災荒賑濟、拖欠已久的官員俸祿……
    而嘉靖帝的萬壽宮修葺與齋醮用度,更是雷打不動、優先級最高的開支。
    戶部尚書趙貞吉的眉頭,恐怕比陳恪桌上的報表皺得更深。
    嘉靖帝心知肚明,嚴嵩、徐階心知肚明,陳恪、高拱更是心知肚明。
    但誰有良策?加稅?東南倭患未靖,北疆烽火剛熄,再加稅無異於火上澆油,逼民造反。
    清丈田畝?勳貴、官僚、豪強兼並了多少隱匿田產?
    那是要掀翻整個統治基礎的驚天之舉!開源?商稅、礦稅、海稅……哪一樣不是阻力重重,且遠水解不了近渴。
    財政的泥潭,無聲地吞噬著勝利帶來的短暫喘息,讓朝堂的空氣重新變得凝滯而沉重。
    每個人都仿佛在薄冰上行走,知道危機就在腳下,卻無力鑿開冰麵。
    就在這經濟困局如同陰雲籠罩之時,另一股更陰冷的暗流,已悄然向陳恪湧來。
    與嚴黨的臉皮,在楊順人頭落地的那一刻,就已徹底撕破。
    表麵的客套尚在維持,但暗地裏的絆子,已無所不用其極。
    神機火藥局最先感受到寒意。
    “伯爺,”火藥局新任的協理主事一臉愁苦地稟報,“工部轉來的行文,說今歲硝石定額已滿,采買新硝需額外奏請,批文卡在虞衡清吏司,說是要‘詳核用途,慎防靡費’。”
    “兵仗局那邊也遞了話,說新一批燧石火鐮的鍛造,需用上等精鐵,但工部庫房言稱此類鐵料‘為修葺宮苑急用,暫無餘裕調撥’。”
    “還有,之前伯爺您批示的‘水力鍛錘’工坊選址,順天府那邊回複,說那處河段‘關乎漕運,不可輕動’,需另行勘址……”
    理由冠冕堂皇,流程滴水不漏。
    每一道程序都卡在關鍵節點,每一步推進都如同陷入泥沼。
    嚴世蕃甚至不需要親自出麵,他掌控的工部係統自有無數種“合規”的方式,讓火藥局的複產與革新舉步維艱。
    複產?沒有原料,拿什麽產?革新?連地皮都批不下來!
    陳恪看著協理主事遞上的幾份公文,眼神冰冷。
    這些都在意料之中。
    嚴黨在六部經營多年,樹大根深,卡住一個火藥局的脖子,易如反掌。
    明麵上的刁難,他尚能見招拆招,或通過高拱在兵部施壓,或直接捅到嘉靖麵前——雖然嘉靖很可能樂見其成,用這種“鬥而不破”來平衡朝局。
    真正讓陳恪心頭籠罩陰影的,是未知。
    嚴嵩這條老狐狸,吃了楊順被斬的大虧,會善罷甘休?
    嚴世蕃那睚眥必報的性子,會隻滿足於在火藥局上使點小絆子?
    “他們必然還有後手……”陳恪的手指無意識地在桌案上敲擊著,目光投向窗外陰沉的天空,“而且,隻會更陰險,更致命。”
    是構陷?是暗殺?是借刀殺人?目標是他本人?還是他身邊的大將如常鈺?
    亦或是……直指他最大的軟肋——靖海伯府的家眷?
    常樂、母親王氏,還有未滿周歲的忱兒……一念及此,陳恪的心猛地一緊。
    朝堂如戰場,硝煙散去,並不意味著和平。
    經濟上的困窘如同枷鎖,政治上的傾軋如同暗箭,而嚴黨那隱於暗處的獠牙,才是最致命的威脅。
    陳恪深吸一口氣,壓下翻湧的思緒。
    他拿起筆,在報表上“火藥局原料”一欄重重畫了個圈,旁邊批注:“另尋他路,不計成本。”明麵上的障礙,必須克服。
    同時,他低聲對侍立一旁的阿大吩咐:“府內警戒,再提一級。夫人和少爺身邊,再加兩組暗哨。還有,傳信給嶽父大人,請他派人,盯緊嚴府和工部幾個關鍵人物的動靜,事無巨細,每日一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