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4章 召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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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在一種刻意維持的忙碌中滑向年關。
京城的冬意漸濃,街巷間已有了零星炮竹的鈍響和蒸騰的棗糕甜香,提醒著歲末的臨近。
靖海伯府內外,風平浪靜得令人詫異。
陳恪繃緊了數日的神經,在日複一日的安然中,終是稍稍鬆弛下來。
他並非天真到認為嚴黨已偃旗息鼓,隻是心中那份最深的隱憂——對常樂、母親和幼子陳忱安危的擔憂——在嚴黨長久無甚動作後,漸漸被一種更趨理性的判斷取代。
“看來,嚴嵩父子終究還要些臉麵,不至於下作到對婦孺動手。”陳恪放下手中來自常遠山錦衣衛渠道的例行密報,上麵依舊是些嚴府往來官員、工部吏部公文流轉的尋常信息,並無針對伯府的異常。
他捏了捏眉心,一絲帶著嘲諷的釋然浮上心頭,“也對,真用了這等下三濫手段,即便成功,也必將引得勳貴清流人人自危,群起攻之,得不償失。他們……還沒到狗急跳牆的地步。”
至於嚴黨究竟在密謀什麽?陳恪懶得費心去揣測了。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與其整日提心吊膽盯著暗處,不如專注於眼前能抓得住的東西。
他像個沒事人一般,每日行程排得滿滿當當,兵部點卯處理堆積如山的善後文書,去王府為裕王講讀經史時政,巡視火藥局推進複產和新器械試製,最後才回到靖海伯府那點稀薄的溫暖中。
這忙碌,倒有七分像是逼出來的。
倒非陳恪是那等嗜工作如命的狂徒,實乃無奈之舉——若他真以“傷體未愈”為由繼續閉門養傷,黃錦那尊慈眉善目的煞神,便會如同掐著點般,準時將那“皇恩浩蕩”的藥膳送到他麵前。
那混雜著腥氣、藥味和詭異甜苦的滋味,光是想一想,陳恪喉頭便忍不住滾動,胃裏一陣翻江倒海。
“老道士……心眼比針還小!”陳恪策馬行在回府的路上,夜照玉獅子踏著薄雪發出清脆聲響,他忍不住低聲啐了一句。
為了躲開那口腹之刑,他寧可頂著寒風奔波於各部衙門,至少兵部的冷硬公文和火藥局的硝煙味,比起那碗“瓊漿玉液”要順口得多。
暮色四合,街上行人漸稀。就在拐進靖海伯府所在街巷的當口,一個熟悉的身影悄無聲息地從道旁陰影中閃出,攔在了馬前。
陳恪勒住韁繩,看清來人,心頭先是一沉,隨即泛起一絲無奈的苦笑:“馮公公?躲到這巷口,還是被您逮住了嗎?”
他下意識地緊了緊韁繩,幾乎能預見到馮保身後小太監手裏那熟悉的食盒。
然而,這一次,馮保臉上雖依舊掛著那副深諳世事的笑容,身後卻並無食盒的蹤影。
“伯爺說笑了,”馮保微微躬身,聲音壓得極低,“奴婢是奉皇爺口諭,特來請伯爺即刻入宮覲見。”
“進宮?”陳恪微微一怔,頗感意外。
自那次在精舍以“摘冠死諫”逼嘉靖殺了楊順後,皇帝已有段時日未曾單獨召見過他了。
這在外人看來,或許是他“失了聖眷”的征兆,各種捕風捉影的流言在勳貴圈子裏悄悄流傳。
對此,陳恪不過一笑置之。
聖眷濃淡,於他而言,不過是帝王心術的晴雨表,起伏平常,未被召見反倒省卻了精舍裏那猜謎語般的煎熬。
他翻身下馬,動作間極其自然地靠近馮保,袖袍微微一拂。
一塊沉甸甸的雪花銀便如同變戲法般,滑入了馮保寬大的袍袖之中。
這些用來打點關節的“潤滑之物”,常樂每日都會為他備好,塞入隨身的荷包,陳恪也早已習慣了接受這位深諳世事、處處為他思慮周全的賢妻這份不動聲色的饋贈。
馮保袍袖一沉,臉上笑容紋絲未變,隻是那笑意更深了幾分,仿佛隻是撣了撣衣袖上的浮塵。
他湊近一步,聲音更輕,帶著幾分推心置腹的味道:“伯爺放心,不是藥膳的事兒。皇爺今兒心情不錯,召了幾位翰林院的才子進宮寫青詞,可呈上去的玩意兒,沒一篇能入皇爺的法眼。這不,才讓奴婢趕緊來請伯爺您這‘青詞聖手’去救場。”
馮保頓了頓,瞥了一眼西苑方向,又意味深長地補充道:“黃公公那邊……送膳的時辰也快到了。伯爺您看?”
他這後半句,既是提醒陳恪時間緊迫,更是暗示了一個他心知肚明的選擇:進宮寫青詞,總比留在府裏喝那要命的藥湯強。
陳恪挑了挑眉,嘴角勾起一絲幾不可查的弧度。
翰林院那幫人寫不出讓老道士滿意的青詞?
陳謹可是自己一手調教出來的,連他的筆都打不動了?嘉靖今日這胃口,還真是刁鑽。
“嗬,原來如此。”陳恪心中那點因被“逮住”而生的無奈迅速被一種新的忐忑取代。
他抬頭望了望天色,冬日短暫的夕陽已徹底沉入西山,暮色沉沉壓了下來。
在這飯點被召進宮……嘉靖這老道士,該不會是想換個地方,繼續用那“禦膳”來惡心自己吧?
一絲涼意順著脊椎爬升。
陳恪麵上卻不敢顯露分毫,對馮保拱了拱手:“有勞公公引路。”隨即翻身上馬,調轉馬頭。
夜照玉獅子似乎也感受到了主人那份混雜著腹誹與警惕的複雜心緒,打了個響鼻,馬蹄踏在冰冷的石板路上,發出清脆而略顯急促的聲響,朝著那座籠罩在沉沉暮靄中、既是權力巔峰亦是莫測深淵的紫禁城西苑,疾馳而去。
————
陳恪隨著馮保穿行在熟悉的宮道上,腳步不自覺地比往日悠緩了幾分。
馮保一路步履匆匆,到了精舍外不遠處的垂花門,卻忽地駐足,臉上堆起那慣常的、帶著一絲不易察覺歉意的笑容:“伯爺,前頭就是精舍了,黃公公正候著呢。奴婢這邊……司禮監還有些急務需即刻處置,就不陪伯爺進去了。”他微微躬身,動作圓融。
陳恪心中了然,麵上卻隻不動聲色地點點頭:“公公自去忙,不敢耽擱。”
馮保微微頷首,轉身便消失在回廊的陰影中,步履快得與他方才引路時的從容判若兩人。
陳恪立在原地,望著那燈火通明的精舍方向,一絲微妙的漣漪在心頭漾開。
馮保此時身為司禮監秉筆,事務纏身是常理,但為何偏偏是他親自來傳召,又為何在這精舍門口“恰好”有急務脫身?
這不是巧合。
陳恪的嘴角幾不可察地向上彎了一下。
嘉靖帝這是在借馮保之身,向他傳遞一個無聲的信號:馮保親自來,是“禮”,是“重”;門口“恰好”脫身,是“信”,是“便”。
皇帝深知陳恪與馮保的交好,更知道這交好在皇帝麵前是過了明路的。
派馮保來,本身就帶著幾分“自己人”的親近意味。
想通了這一層,陳恪原本因“飯點被召”而繃緊的神經徹底鬆弛下來。
腳步愈發從容,甚至帶上了幾分回家般的熟稔。
西苑的侍衛、灑掃的太監,見了陳恪這張時常出入的麵孔,早已熟稔。守衛宮門的錦衣校尉微微抱拳,低聲道:“伯爺。”陳恪頷首回應,腳步不停。
幾個當值的小太監更是遠遠便躬身避讓,臉上堆著恭敬的笑,陳恪亦不避嫌,略一點頭算是招呼。
這“回家”般的熟稔落在有心人眼裏或許紮眼,但嘉靖既未出言敲打,那便是默許。
陳恪深知,他與這些人的交情,不過是用常樂備下的“潤手銀”維係著最基礎的“情麵”,並無半點逾越的私密勾連。
這份分寸,天子那雙洞察秋毫的眼睛,早已看得分明。
既然皇帝陛下都默許了,他陳恪又何懼人言?
精舍那扇厚重的朱漆大門虛掩著,暖意與沉水香的獨特氣息絲絲縷縷地透出來。
黃錦那張彌勒佛似的笑臉果然出現在門後,看到陳恪,他似乎鬆了半口氣,卻又帶上了慣常的殷勤與一絲恰到好處的催促:
“哎喲我的靖海伯爺!您可算到了!怎麽還這般悠哉遊哉的?皇爺在裏麵都念叨您兩回了!”他一邊低聲說著,一邊側身讓開通道,“快快快,裏麵請!”
陳恪對黃錦這浮誇的表演早已免疫,麵上隻做恭敬狀:“有勞公公通稟。” 心道:念叨我?怕是還在琢磨怎麽讓那些青詞能入他的法眼吧?
他隨著黃錦踏入精舍暖閣。濃鬱的暖意瞬間包裹上來,與外間的寒冷涇渭分明。
厚重的織錦地毯吸盡了足音,唯有暖籠裏炭火偶爾發出的劈啪輕響。
禦座之上,嘉靖帝朱厚熜身著素白雲紋道袍,並未如往常般閉目養神或打坐。
他斜倚著錦緞引枕,手中撚著那串溫潤的玉圭,目光卻落在攤在膝上的幾頁箋紙上。
他看得似乎很專注,眉頭微蹙,嘴唇無聲地翕動著,像是在默念上麵的詞句。
案頭還散落著好幾份類似的箋紙,顯然都是今日翰林們的“大作”。
陳恪甚至能嗅到空氣中一絲淡淡的、新墨特有的氣息,混合著沉水香,顯得格外“文雅”。
黃錦趨前一步,正要開口通稟。
嘉靖帝卻仿佛渾然未覺,依舊沉浸在那幾頁青詞裏,連眼皮都沒抬一下。
他撚動玉圭的手指停頓,眉頭鎖得更緊了些,似乎對某個詞句頗為不滿,口中無聲的默念也停了下來。
陳恪心知肚明,這是“故意沒注意到”。
他毫不猶豫,走到禦階前幾步遠的地方,撩起緋色蟒袍的下擺,雙膝一曲,便無聲地跪伏在厚厚的地毯上。
額頭觸地,動作流暢而恭敬,沒有半分遲疑。
暖閣內一時陷入奇異的寂靜。
隻有炭火的輕響,以及嘉靖帝手中玉圭與指尖偶爾摩擦發出的、幾不可聞的溫潤聲響。
皇帝在看青詞,神情專注,仿佛膝下的世界與他無關。
臣子伏地恭候,姿態謙卑,仿佛隻是這精舍裏一件無聲的擺設。
沉水香的青煙嫋嫋升騰,在兩人之間拉出一道朦朧的、卻又無比清晰的界限。
空氣凝滯,時間仿佛在這一刻變得粘稠而漫長。
陳恪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平穩的呼吸,以及地毯下金磚透過厚絨傳來的、恒久而冰冷的觸感。
他垂著眼,目光落在眼前地毯繁複的雲紋上,心中一片澄澈。
而沉默本身就是一種對話。
嘉靖在用這種方式,無聲地確認著某種秩序,重申著那至高無上的威權。
而陳恪,此刻唯一要做的,就是安靜地扮演好“臣子”的角色,直到那目光終於願意落在他身上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