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3章 雙管齊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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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燭火在琉璃罩中跳躍,將室內映得半明半暗,也勾勒出嚴嵩那張溝壑縱橫的臉龐。
    他斜倚在鋪著厚厚絨墊的酸枝木太師椅上,身上裹著件半舊的玄色錦袍。
    冬日的寒意似乎已侵入他的骨髓,皮膚透著一種不健康的蠟黃,鬆弛地掛在骨頭上,如同枯樹上覆著的薄霜。
    然而,那雙深陷眼窩中的眸子,卻異常明亮,甚至銳利得驚人。
    那不是健康的紅潤,而是一種燃燒到極致、行將熄滅前所迸發出的、近乎妖異的精光。
    他的生命力,像風中殘燭,火苗被風吹得劇烈搖曳、扭曲變形,卻頑強地附著在燈芯上,不肯就此熄滅,反而在掙紮中透出一種令人心悸的執拗。
    嚴世蕃坐在下首的圈椅上,身形依舊魁梧,但眉宇間籠罩著濃得化不開的焦躁。
    他看著父親那副形銷骨立卻又神采奕奕的模樣,心頭像被巨石壓著,沉悶得喘不過氣。
    危機感,如影隨形。
    “父親,”嚴世蕃的聲音低沉,帶著壓抑的火氣,“陳恪小兒已成我父子心腹大患!楊順這顆釘子被他硬生生拔掉,朝野震動。如今清流觀望,勳貴側目,連張居正那廝……似乎也存了坐山觀虎鬥的心思!”
    他想起兵部對火藥局那批硝石的批文,牙根就隱隱作痛。
    張居正此舉,無異於在他嚴黨傷口上又撒了一把鹽。
    嚴嵩沒有立刻回應。
    他枯瘦的手指在光滑的紫檀扶手上輕輕敲擊,發出幾不可聞的篤篤聲,目光穿透昏暗的燭光,仿佛在凝視著無形的敵人。
    “慌什麽?”良久,嚴嵩終於開口,聲音出乎意料地清晰、沉穩,甚至帶著一絲金石摩擦般的冷硬,全然不似久病之人,“狂風驟雨,老夫這一生,經曆的還少麽?越是風急浪高,越要站得穩。” 他的目光轉向嚴世蕃,那精光內蘊的眼神帶著強大的壓迫感,“世蕃,為父教過你,對付一頭猛虎,不能隻盯著它現在的爪牙。要看清它的來處,找到它幼時未曾長成的軟肋。”
    嚴世蕃精神一振,身體微微前傾:“父親的意思是?”
    “浙江的趙文華,可堪一用。”嚴嵩的語速很慢,字字清晰,“傳密令給他,放下手頭一切雜務,親自去金華鄉!掘地三尺,也要把陳恪的老底給為父翻出來!五歲放牛,得周夫子賞識?一個鄉野村夫,哪來那般見識才學?他幼時可有異狀?可有師承?可有……不為人知的秘密?” 他眼中精光一閃,“事要隱秘,人手用最可靠的!查,查得越細越好!哪怕是一塊他小時候啃過的骨頭渣,也要給老夫查清楚!記住,動作要快,更要密!陳恪如今耳目遍布,別讓他嗅到一絲風聲!”
    “金華鄉?”嚴世蕃眼中閃過一絲複雜,有追悔,也有一絲狠厲,“當初……當初在金華鄉陳恪返鄉時,兒子就該……”
    他話未說完,便被嚴嵩一個眼神止住。
    嚴嵩的目光如冰冷的刀鋒刮過嚴世蕃的臉:“過去的事,不必再提。眼下,查清他的根腳,或許能找到意想不到的破綻。”
    他頓了頓,語氣轉而沉重,“陛下……如今看陳恪的眼神,與當年看老夫初寫青詞時……何其相似!甚至更甚!他獻香皂生意解裕王之困,行漕糧改銀充盈內帑,如今又獻上這足以硬撼鐵騎的新軍……這些,都是實實在在的‘解渴’良方。相比之下,老夫那些拆東牆補西牆的‘青詞妙策’,在陛下心中,分量已然不同了……”
    他蒼老的臉上掠過一絲深刻的疲憊與洞察世事的悲涼,“老夫悔啊……悔當初為何沒在他初露崢嶸時,便不惜一切代價將其收入門下,或……扼殺於微末!可惜,一念之差,養虎成患。”
    嚴世蕃聞言,心頭那點“根基深厚”的底氣也被動搖了幾分,但還是強辯道:“父親何必長他人誌氣?我嚴家一門雙閣老,門生故吏遍天下,六部堂官半數以上皆仰我父子鼻息!戶部的錢糧調撥,兵部的將領升遷,工部的營造采買,哪一處離得了我嚴家?陛下就算寵信陳恪,難道還能將滿朝文武都換了不成?這大明朝的運轉,終究要倚重我們!”
    話雖如此,但父子二人心中都明白,嘉靖帝的態度,已經發生了微妙的變化。
    陳恪的出現,就像一麵鏡子,映照出嚴嵩昔日那些“輕鬆解決”皇帝難題的手段——無論是“三市分立”分潤邊境油水充實內帑,還是蘇州新軍展現出的強大戰鬥力,都顯得嚴嵩過去那些靠盤剝地方、壓榨鹽商、甚至縱容邊將養寇自重的“解決之道”,是如此短視、低效且後患無窮!嘉靖帝有了更好、更直接、更能立竿見影的選擇,嚴嵩這柄用了幾十年的“老鋤頭”,就顯得鈍了,甚至礙眼了。
    “倚重?”嚴嵩嗤笑一聲,那笑聲幹澀沙啞,帶著濃濃的譏誚,“世蕃,你太天真了!陛下要的從來不是倚重誰,而是要能為他辦實事的人!過去是老夫,如今是陳恪!他能為陛下辦實事,陛下就能給他無上的權柄!至於我們這些‘老朽’……一旦沒了用處,或是成了阻礙,下場隻會比楊順更慘!陛下之心,深如寒潭,隻講效用,何曾念過舊情?”
    書房內一時陷入死寂,隻有燭火不安地跳躍,映照著父子二人凝重無比的臉。
    嚴世蕃被父親的話刺得臉色發青,他猛地站起身,在狹小的空間裏踱了兩步,拳頭攥緊又鬆開:“那……總不能坐以待斃!查陳恪的過往需要時間,眼下國庫空虛,大戰撫恤、軍費開支壓得戶部喘不過氣,這何嚐不是我們的機會?”
    嚴嵩眼中閃過一絲讚許:“你總算說到點子上了。陛下最大的難題,永遠是錢。陳恪能斂財,我們嚴家……難道就斂不得?不僅要斂,還要比陳恪斂得更快、更多,讓陛下看到,這大明朝的財源命脈,依舊牢牢攥在我嚴家手中!”
    “父親是說……鹽鐵?”嚴世蕃立刻心領神會。
    “鄢懋卿。”嚴嵩緩緩吐出這個名字,“上次在江西那檔子事,他辦事不力,讓陳恪救了俞大猷,反惹了一身騷。這次,給他個將功贖罪的機會。陛下不是愁國庫空虛、撫恤捉襟見肘嗎?讓他以都察院右僉都禦史之銜,領欽命,總督天下鹽鐵稅務!巡鹽、清欠、整頓榷關!手段不妨狠辣些,務必在最短時間內,給陛下把銀子堆到麵前!”
    嚴世蕃眼中凶光一閃:“兒子明白!鄢懋卿是條好狗,最擅長的就是敲骨吸髓!讓他去咬那些鹽商、礦主、漕幫,定能刮下厚厚一層油水!隻要銀子能解陛下的渴,誰管它下麵是不是屍橫遍野?”
    嚴嵩微微頷首:“此其一。其二,鄢懋卿在東南,亦可就近監視胡宗憲。”
    “胡宗憲?”嚴世蕃皺眉,“他近來似乎有些……蛇鼠兩端?”
    “胡汝貞是個聰明人,也是個重情義的人。他知道楊順的下場,難免死狐悲。”
    嚴嵩的語氣帶著一絲掌控全局的篤定,“你親自執筆,以老夫的名義,密信於他。告訴他,倭寇如韭,割而複生。俞大猷雖被陳恪所救,但東南剿倭,還需仰仗他胡汝貞!讓他……暫緩攻勢,以穩為主,保境安民即可。不必急於求成,更不必與倭寇死磕。東南倭患一日不平,胡宗憲這柄鋒利的劍就一日懸在東南,陛下就一日需要老夫居中協調,需要我嚴家掌控東南!隻要東南在,胡宗憲在,我嚴家……就倒不了!”
    他的聲音不高,卻斬釘截鐵,帶著一種近乎冷酷的清醒。
    嚴世蕃恍然大悟,心中的陰霾似乎被驅散了一些:“父親高見!東南是錢袋子,更是護身符!隻要胡宗憲這根定海神針還在我們手裏,陳恪縱有通天本事,也難動我嚴家根基分毫!”
    嚴嵩疲憊地閉上眼,靠回椅背,仿佛剛才那番謀劃耗盡了力氣。
    但片刻後,他又睜開眼,那燭火映照下的眸子,依舊燃燒著頑強的火焰,死死盯著搖曳的燈芯。
    “雙管齊下吧,世蕃。”嚴嵩的聲音帶著一種深入骨髓的疲憊,卻又蘊藏著磐石般的堅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