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3章 陳恪的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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靖海伯府的朱漆大門在夜色中沉重地合攏,隔絕了門外呼嘯的寒風與雪沫。
門廊下懸著的琉璃燈盞,在凜冽的風中搖曳,投下昏黃而破碎的光暈,映著陳恪額角那刺目的白紗。
常樂早已在二門處翹首以盼,當那熟悉的身影裹挾著寒氣踏入內院時,她提著裙裾疾步迎上,臉上帶著慣有的明媚笑意:“恪哥哥,可算回來了!宮裏賞的禦膳再金貴,也比不上家裏的熱湯……”
話音未落,她臉上的笑容瞬間凝固,如同春日裏驟然遭遇冰雹的花朵。
她的目光死死釘在陳恪額角那圈滲著暗紅血漬的細白紗布上,瞳孔猛地收縮,呼吸都停滯了一瞬。
“恪哥哥!你的頭……!”常樂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難以抑製的驚惶與尖銳,瞬間撕裂了府邸的寧靜。
她幾步衝到陳恪身前,纖纖玉指顫抖著,想要觸碰那傷口,卻又怕弄疼了他,懸在半空,指尖冰涼。
“禦醫……禦醫怎麽說?傷得重不重?”她語無倫次,一連串的問題如同疾風驟雨,眼底瞬間蓄滿了水光,那平日裏運籌帷幄、富可敵國的精明與從容蕩然無存,隻剩下一個被丈夫傷痛嚇得六神無主的小妻子。
陳恪看著她瞬間煞白的小臉和盈滿淚水的眼眸,心中那根緊繃的弦微微一顫,湧起一絲暖意,但更多的是一種沉甸甸的疲憊。
他抬手,輕輕握住她懸在半空、冰涼顫抖的手,聲音低沉沙啞,帶著安撫的意味:“無礙。皮外傷,禦醫已處置妥當。”
“不行!”常樂猛地抽回手,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那屬於靖海伯夫人的威儀瞬間壓過了驚慌,“周伯!立刻去請回春堂的孫老大夫!快!就說伯爺急症!用府裏最快的馬!”
“樂兒……”陳恪眉頭微蹙,試圖阻止。
“禦醫是禦醫!孫老大夫是孫老大夫!他老人家治外傷最是拿手!”常樂打斷他,語氣急促,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哽咽,“宮裏那些人……誰知道是不是盡心?我得親眼看著孫老看過才放心!”
她不由分說,拉著陳恪就往暖閣走,力道之大,讓陳恪都有些踉蹌。
暖閣內炭火烘得暖意融融,常樂卻覺得渾身發冷。她親自擰了熱帕子,小心翼翼地避開傷口,擦拭陳恪臉上沾染的灰塵和未幹的血跡,動作輕柔得像對待易碎的琉璃。
她的指尖冰涼,嘴唇緊抿,目光始終膠著在那圈刺眼的白紗上,仿佛要透過它看清底下猙獰的傷口。
孫老大夫很快被周伯幾乎是架著趕來,氣喘籲籲。
在常樂緊張得幾乎要屏息的注視下,老大夫仔細查看了傷口,重新清洗、上藥、包紮,又診了脈象,最終撚著胡須道:“夫人放心,伯爺吉人天相。確是皮肉之傷,未損筋骨。隻是傷口略深,需好生靜養,莫要沾水,按時換藥,月餘便可收口。至於疤痕……老朽盡力,但多少會留些印記。”
常樂這才長長舒了一口氣,緊繃的身體微微放鬆,但眼中的憂色並未褪去。
她親自送走老大夫,又折返回來,看著靠在軟榻上閉目養神的陳恪,欲言又止。暖閣內隻剩下炭火偶爾的劈啪聲。
“恪哥哥……”她試探著開口,聲音放得極輕,“今日……宮裏……”
陳恪沒有睜眼,隻是眉頭鎖得更緊,薄唇微啟,吐出三個字,低沉而帶著一絲罕見的、不容置疑的冷硬:
“不要鬧。”
常樂渾身一僵,後麵的話瞬間卡在了喉嚨裏。
這三個字,像冰錐一樣刺進她心裏。
陳恪從未用這樣的語氣對她說過話。
成婚以來,他待她如珠如寶,百依百順,哪怕是她偶爾使小性子胡鬧,他也總是含笑包容,眼底是化不開的寵溺。
可此刻,這三個字裏沒有溫度,隻有一種深沉的疲憊和一種無形的屏障,將她隔絕在外。
她張了張嘴,最終什麽也沒問出來。
一股巨大的委屈和更深的擔憂交織著湧上心頭,化作眼底一片酸澀的水霧。
她默默低下頭,手指無意識地絞著衣角,將那上好的雲錦揉出了褶皺。
她懂他。
或者說,她自以為懂他。
她知道她的夫君心思有多深,如同不見底的寒潭,表麵平靜無波,底下卻暗流洶湧。
他不想說的,誰也撬不開。
他今日能帶著傷回來,能說出“不要鬧”,已是極限。
那宮牆之內發生了什麽?那傷口因何而來?嘉靖帝為何突然召見?又為何……讓他如此疲憊,甚至帶著一絲她從未見過的……低落?
常樂不敢再問。
她隻是默默地坐在榻邊的小杌子上,拿起一把玉梳,動作輕柔地梳理著他有些散亂的鬢發,指尖偶爾拂過他緊鎖的眉心,試圖撫平那深深的溝壑。
她能感覺到他身體裏壓抑著的驚濤駭浪,那是一種她無法觸及、也無法分擔的沉重。
暖閣裏,隻剩下沉默和炭火的暖意。
常樂的心,卻像浸在冰水裏。
許久,陳恪睜開眼,眼底的血絲未退,但那份冷硬已稍稍褪去。
他抬手,輕輕覆上常樂放在他膝上的手背,掌心滾燙。
“嚇著你了。”他聲音依舊沙啞,卻柔和了許多,“我沒事。隻是……有些累。讓我靜靜。”
常樂反手握住他的手,用力點了點頭,強忍著眼眶裏的酸脹:“嗯。我去看看忱兒,再讓廚房溫著參湯。你……好好歇著。”她起身,腳步有些虛浮地離開了暖閣,輕輕帶上了門。
隔絕了暖閣的溫暖與常樂擔憂的目光,陳恪獨自步入書房。
沉重的紫檀木門在他身後無聲合攏,將最後一絲煙火氣也隔絕在外。
書房內沒有點燈,隻有窗外透進來的、被雪色映得慘淡的微光,勾勒出書架、桌案模糊的輪廓。
空氣裏彌漫著墨香與書卷特有的陳舊氣息,冰冷而沉靜。
陳恪沒有點燈,徑直走到寬大的紫檀書案後,頹然跌坐在冰冷的太師椅中。
黑暗中,他抬手,指尖顫抖著撫上額角那圈厚厚的紗布。
禦醫的手法精妙,孫老的藥膏清涼,但此刻,那傷口深處卻傳來一陣陣尖銳的、帶著灼熱的鈍痛,如同嘉靖帝那雙洞穿一切、燃燒著瘋狂執念的眸子,烙印在他靈魂深處。
長生?
金丹大道?
九天雷祖?
太祖托夢?
嘉靖那一聲聲近乎癲狂的質問,如同魔音灌耳,在他腦中反複回蕩,撞擊著他作為穿越者最核心的認知壁壘。
世間真有長生嗎?
他來自的那個信息爆炸的時代,早已將“長生不老”打上了“虛妄”的標簽。科學解釋不了的,便歸於玄學?可玄學……在這大明嘉靖朝,卻是帝王傾舉國之力追逐的“大道”!
他挨打會疼,受傷會流血,饑餓會虛弱,死亡……是必然的終點。
這是鐵律。
他感受過戰場刀鋒的冰冷,體會過傷口的灼痛,這一切都如此真實,如此……凡俗。
那麽,靈魂呢?死後歸於何處?是消散於虛無,還是如佛道所言輪回轉世?
這……如何驗證?如何嚐試?嚐試的代價……就是死亡本身!
這是一個無解的命題,一個永遠無法被真正證實的猜想。
他猛地攥緊拳頭,試圖用肉體的疼痛驅散腦中翻騰的混亂。
使命!
這兩個字如同黑暗中驟然亮起的燈塔,刺破迷霧。
他為何而來?不是為了探尋虛無縹緲的長生,不是為了解答靈魂的歸宿!
他是背負著沉重的曆史而來!是為了阻止那場席卷華夏、令神州陸沉的滔天巨浪!
是為了讓這煌煌大明,不再沿著那條既定的、通往深淵的軌道滑落!
這,才是他存在的意義!是他掙紮求存、步步為營的唯一動力!
然而,冰冷的現實如同這冬夜的書房,寒氣刺骨。
活下去!掌權!
這二者,是他完成使命不可或缺的基石。
而這兩塊基石,此刻都牢牢地、脆弱地係於一人之手——禦座上那個沉迷修道、心思難測的嘉靖皇帝!
今日精舍內發生的一切,如同最殘酷的警鍾,在他耳邊震耳欲聾地敲響!
嘉靖帝可以在一念之間,將他捧上雲端,賜予他靖海伯的榮耀、兵部侍郎的權柄、無上的聖眷!
同樣,也可以在一念之間,將他打入塵埃,褫奪一切,甚至……如同碾死一隻螞蟻般,將他投入詔獄,萬劫不複!
什麽背景?什麽勢力?在絕對皇權麵前,都是紙糊的壁壘!
他陳恪今日的“根”,不在靖海伯府,不在蘇州新軍,不在那些或明或暗的盟友,而隻在嘉靖帝那變幻莫測的心意之中!
嚴嵩盤踞朝堂數十載,黨羽遍布天下,又如何?
隻要嘉靖帝厭棄了他,一道旨意,便是樹倒猢猻散!
楊繼盛,那位以血書《請誅賊臣疏》、震動天下的鐵骨漢子,他的熱血與忠直,難道不比陳恪更純粹、更熾熱?
可結果呢?若非陳恪借“神啟”之名暗中周旋,他早已是刀下亡魂!
一腔熱血,終究敵不過帝王心術的冰冷算計。
在這個世界裏,沒有絕對的規則,隻有絕對的力量。
而力量的核心,便是那端坐九重、口含天憲的帝王!他不用遵守任何規則,因為他本身就是規則的製定者!
他的一念,便是生殺予奪!
陳恪感到一陣徹骨的寒意。
他來自的那個時代,所信奉的理性、邏輯、製度、規則……在這個君權神授、皇權至上的大明,顯得如此蒼白無力,如此不堪一擊。
他那些超越時代的“技術革新”、“製度構想”,在嘉靖帝眼中,或許隻是新奇有趣的“奇技淫巧”,或是可供利用的斂財工具。
若沒有帝王的點頭,沒有權力的背書,任何試圖觸碰既得利益集團的變革,都如同螳臂當車,隻會被碾得粉身碎骨!
難道古人真的愚昧到看不清製度的弊端嗎?
不!他們清楚得很!
徐階、高拱、張居正……哪一個不是人傑?哪一個看不透這吏治的腐敗、邊鎮的糜爛、財政的窘迫?可為何無人能真正撼動?
因為改變,就意味著利益的重新分配!
就意味著要觸動那些盤根錯節、吸食著帝國骨髓的龐大利益集團!就意味著流血!犧牲!
意味著你死我活的鬥爭!這世間多少看似複雜的問題,剝開層層外衣,核心不過是最赤裸裸的利益二字!
陳恪緩緩鬆開緊握的拳頭,掌心留下幾道深深的月牙形血痕。
然而,那深埋於心底的、再造華夏的熾熱夢想,並未因這冰冷的現實而熄滅,反而在絕望的土壤裏,燃燒得更加決絕!
他需要嘉靖!
他需要這個沉迷長生、心思難測的帝王,為他披荊斬棘,掃清障礙!
他需要借助皇權的力量,去壯大那支新軍,去推廣那些技術,去積蓄足以改變未來的力量!
為此,他願意戴上“忠臣”的麵具,演好這場曠日持久的戲碼,在嘉靖帝的棋局中,做一個最鋒利、最聽話的棋子!
哪怕這麵具沉重如枷鎖,哪怕這戲碼演得他心力交瘁!
書房內,死寂無聲。
窗外,雪落無聲。
陳恪坐在無邊的黑暗裏,額角的傷口隱隱作痛,如同一個冰冷的烙印。
他緩緩閉上眼,仿佛看到了未來——那權力巔峰的風景,那足以劈開冰冷曆史、重塑華夏山河的利刃鋒芒!
為此,他甘願蟄伏,甘願隱忍,甘願……將這場“忠臣”的戲,演到最後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