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4章 鄢懋卿的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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揚州·鈔關碼頭
運河之上,千帆競渡,檣櫓如林。然而今日,所有船隻都被勒令泊於外港,唯有一艘懸掛著“欽命總理鹽鐵稅務”明黃大纛的官船,在數十艘快船護衛下,如同巡狩的蛟龍,緩緩駛入揚州鈔關內港。
碼頭上,早已是冠蓋雲集,彩旗招展。
兩淮鹽運使司、揚州知府衙門、鈔關提舉司,乃至地方衛所的大小官員,身著簇新官袍,按品階高低列隊恭候,個個屏息凝神,臉上堆滿了謙卑而熱切的笑容。
空氣中彌漫著香料焚燒的馥鬱氣息,以及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
船板放下,欽差大臣、都察院右僉都禦史鄢懋卿,在親兵簇擁下緩步登岸。
他麵容清臒,眼神清澈,卻有一種上位者的氣勢,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審視掃過眼前黑壓壓的人群。
“下官兩淮鹽運使司轉運使李茂才,率闔屬官員,恭迎欽差鄢大人!”為首的鹽運使李茂才,一個身材微胖、麵皮白淨的中年官員,率先撩袍跪倒,聲音洪亮而恭敬。
“恭迎欽差大人!”身後官員齊刷刷跪倒一片,山呼聲震天。
鄢懋卿微微頷首,虛抬右手:“諸位大人請起。本官奉聖命總理鹽鐵稅務,整頓榷關,清查積欠,事關國用,責任重大。爾等皆是朝廷股肱,望能同心戮力,共襄盛舉。”
他聲音不高,卻帶著權力的威嚴,每一個字都清晰地傳入在場每一個官員耳中。
“謹遵欽差大人鈞命!”眾人再次齊聲應諾,這才小心翼翼地起身。
接下來的場麵,堪稱一場精心編排的“歡迎盛宴”。
鳴鑼開道,鼓樂齊鳴,鄢懋卿的八抬大轎在官員們前呼後擁下,浩浩蕩蕩穿過揚州城最繁華的街道,直抵鹽運使司衙門。
沿途百姓被兵丁遠遠隔開,隻能踮腳張望,竊竊私語著這位京城來的“財神爺”。
鹽運使司衙門內,更是早已備下豐盛的接風宴。
珍饈羅列,水陸畢陳,絲竹管弦之聲不絕於耳。
李茂才等官員輪番上前敬酒,諛詞如潮,極盡奉承之能事。
鄢懋卿端坐主位,坦然受之,臉上始終掛著那抹矜持而疏離的笑意。他
帶來的錦衣衛隨員,則被安排在另一席,同樣受到殷勤款待。
嚴黨地盤上的“如魚得水”與“割肉放血”
對於鄢懋卿而言,巡鹽鐵稅,尤其是在兩淮這個鹽稅重地,本該是件棘手萬分、阻力重重之事。
然而,這裏是嚴黨的“自留地”。
從鹽運使李茂才到下麵各分司大使、各鈔關提舉,十之七八都與嚴府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或是門生故吏,或是利益輸送的受益者。
因此,鄢懋卿的到來,非但沒有引起恐慌,反而像是給這群“自己人”吃了一顆定心丸。
他們明白,鄢大人此來,固然是要刮地皮,但刮下來的油水,大頭終究要流回嚴閣老的鍋裏,小頭也會分潤給他們這些“辦事得力”的下屬。
隻要伺候好了欽差大人,不僅官位無憂,說不定還能借機除掉幾個不聽話的異己,或者從那些不依附嚴黨的鹽商身上再榨出些油水。
“鄢大人,這是揚州府及兩淮鹽運司近三年鹽引、鹽課、商稅、船鈔等項的總賬副本,請大人過目。”宴席之後,李茂才親自捧著一摞厚厚的賬冊,恭敬地呈到鄢懋卿下榻的驛館書房。
鄢懋卿隨手翻了翻,並未細看。
這些賬目,在來之前,嚴世蕃早已通過秘密渠道給他透了底,哪些是能動的,哪些是虛的,哪些是給嘉靖看的“麵子”,哪些是留給嚴黨的“裏子”,他一清二楚。
“李大人辛苦了。”鄢懋卿放下賬冊,端起茶盞,慢條斯理地撇著浮沫,“賬目嘛,自然是要核的。不過,本官更關心的是……積欠。”他抬眼,目光如電,“據本官所知,兩淮鹽課曆年積欠,數目驚人啊。朝廷用度維艱,邊餉、賑災、宮用,處處等米下鍋。陛下為此夙夜憂歎,我等臣子,豈能坐視?”
李茂才心領神會,立刻躬身道:“大人明鑒!積欠之事,下官等亦日夜憂心!奈何鹽商疲敝,市麵蕭條,催繳艱難。不過……”他話鋒一轉,臉上堆起笑容,“大人奉旨欽差,雷霆手段,定能震懾宵小!下官等已曉諭各總商、綱首,務必在半月內,將曆年積欠,按……按大人定下的新章程,如數清繳!絕不敢有半分拖延!”
這“新章程”,自然就是鄢懋卿抵達後,在“詳查”賬目後,“體恤”鹽商不易,卻又“為國分憂”而“酌情”提高的稅額和罰息。
表麵上是“清欠”,實則是巧立名目,狠狠割上一刀。
“哦?”鄢懋卿嘴角勾起一絲滿意的弧度,“李大人果然深明大義,雷厲風行。如此甚好。隻是……”他放下茶盞,聲音轉冷,“本官醜話說在前頭,若有那等冥頑不靈、心存僥幸、或妄圖轉移隱匿資產的奸商劣賈,本官也絕不姑息!該抄家的抄家,該流放的流放!朝廷的威嚴,不容褻瀆!”
“是是是!大人放心!下官等定當全力配合,絕不讓一個刁商漏網!”李茂才連忙應道,額頭卻已滲出細汗。他知道,鄢懋卿這話,既是說給鹽商聽的,也是說給他們這些官員聽的。誰要是敢陽奉陰違,或者私吞了本該上繳的份額,下一個被抄家的,可能就是自己了。
接下來的日子,揚州城乃至整個兩淮鹽區,陷入一片“催繳”的恐慌與喧囂之中。
鄢懋卿坐鎮鹽運司衙門,每日裏召見各路鹽商、綱首,恩威並施。
聽話的,乖乖奉上遠超“新章程”規定的巨額銀兩,換來鄢大人一句“忠義可嘉”的評語和一紙可暫時保平安的“完稅憑證”。
稍有遲疑或麵露難色的,輕則被嗬斥斥退,重則被當場鎖拿,家產查封。
鹽商們叫苦連天,卻敢怒不敢言。
依附嚴黨的官員們,雖然心疼被割走的“肉”,但想到鄢懋卿背後站著嚴閣老,想到自己日後還需仰仗嚴黨庇護,也隻能打落牙齒和血吞,強顏歡笑地配合著欽差大人“為國斂財”,同時變本加厲地將壓力轉嫁到更下層的鹽丁和灶戶身上。
日子一天天過去。
鄢懋卿看著一箱箱白花花的銀子、一疊疊厚厚的銀票流水般湧入臨時設立的“欽差稅庫”,心中既得意又冷靜。
他清楚,這些錢,大部分是要解送進京,填進嘉靖帝那永遠也填不滿的內帑和戶部空虛的國庫,用以粉飾太平,支撐那位修道皇帝的奢靡與朝堂的運轉。
這是他的“公事”,是嚴嵩派他出來力挽狂瀾、挽回聖心的關鍵任務。
但鄢懋卿並非隻為嚴嵩和嘉靖打工。
他有著自己的盤算。
嚴嵩這棵大樹,看似根深葉茂,但經陳恪連番打擊,尤其是楊順被斬後,已是風雨飄搖。
他鄢懋卿不能不留後路。
於是,在明麵上錦衣衛隨員的眼皮底下,鄢懋卿巧妙地玩起了“乾坤大挪移”。
他利用鹽商急於“破財免災”的心理,暗示他們除了“官麵”上的稅銀,還需額外準備一份“心意”,用以“打點京中關節”、“疏通上下”。
這筆錢,不走公賬,不入稅庫,而是通過他帶來的、絕對可靠的心腹家人,以各種隱秘渠道悄然收下。
其中一部分,他會孝敬給嚴世蕃,鞏固關係;更大的一部分,則被他視為自己的“私房錢”,是為未來嚴黨一旦倒台,他鄢懋卿憑借巨額財富東山再起或安度餘生的資本。
他自認為做得天衣無縫。那些明麵上的錦衣衛,每日跟著他耀武揚威,查抄鹽商時衝在最前麵,分潤些小錢,似乎已被喂飽,對他私下的小動作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然而,鄢懋卿萬萬沒有想到,在他視線之外,一張更精密、更致命的大網早已悄然張開。
距離鹽運司衙門兩條街外,一處不起眼的綢緞莊後院密室中。
燭火搖曳,映照著幾張毫無表情的臉。
為首一人,身著便服,氣質沉凝,正是錦衣衛指揮使陸炳麾下最神秘、最精銳的諢名為“暗影”的小旗官。
他們奉陸炳密令,早已潛入揚州,任務隻有一個——盯死鄢懋卿,記錄其一切言行,尤其是任何可能涉及貪墨、舞弊、中飽私囊的蛛絲馬跡。
“目標今日召見‘廣源隆’東家趙百萬,趙於酉時三刻攜一紫檀木匣入內,半柱香後空手而出。據內線報,匣中所裝非賬冊,乃十兩重金元寶二十枚,合黃金二百兩。”一名暗影低聲匯報,聲音毫無波瀾。
“巳時,目標心腹管家鄢福,喬裝至‘匯通’錢莊,存入銀票五萬兩,戶名‘王記商行’,此商行三日前新設,背景不明。”
“未時,鹽運司書吏張貴密報,目標命其篡改三份鹽引底檔,將部分已收‘加征銀’記為‘曆年積欠罰息’,差額約一萬八千兩,去向不明。”
一條條信息,事無巨細,被飛快地記錄在特製的密報上。
鄢懋卿自以為隱秘的“私房錢”操作,在陸炳這張由最專業、最忠誠的暗線織就的天羅地網麵前,幾乎無所遁形。
京城這邊,陸炳坐在北鎮撫司的值房中,看著由快馬日夜兼程送來的密報,嘴角勾起一絲玩味地笑容。
他並非陳恪的盟友,甚至對陳恪的崛起抱有警惕。
但作為嘉靖的奶兄弟,他比任何人都懂嘉靖。
皇帝讓他動用最精銳的力量盯死鄢懋卿,本身就釋放了一個再清晰不過的信號——嚴嵩,聖眷已衰,倒台隻是時間問題。
他陸炳現在要做的,就是當好皇帝的眼睛和耳朵,將嚴黨最後一位在外“斂財大將”的罪證,一絲不漏地記錄下來,靜候雷霆降下的那一刻。
這些密報,將成為壓垮嚴嵩的最後一根稻草,也是他陸炳向皇帝證明自己價值的最佳籌碼。
而揚州城依舊沉浸在“欽差駕臨”的喧囂與鹽商們的哀嚎之中。
鄢懋卿誌得意滿,看著稅銀和“私房錢”同步增長,自覺為嚴閣老立下大功,也為自己的未來鋪好了路。
他盤算著下一站去往何處,如何再刮一層地皮。
嚴黨的地方官員們,雖然肉疼,卻也慶幸“自己人”掌刀,下手總歸有分寸,不至於傷筋動骨。
他們依舊圍著鄢懋卿阿諛奉承,推杯換盞。
沒有人察覺到,在繁華的表象之下,在運河的波光與鈔關的喧囂背後,致命的證據正如同涓涓細流,匯聚成足以淹沒一切的洪濤,靜靜地流向京城。
鄢懋卿的“如魚得水”,不過是最後的平靜假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