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6章 睚眥必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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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沉水香的青煙如絲如縷,在精舍內緩緩盤旋,最終消散於梁柱間的陰影裏。
    嘉靖帝朱厚熜端坐於雲床之上,雙目微闔,手掐子午訣,氣息綿長,仿佛已與這嫋嫋青煙融為一體,遁入那玄之又玄的道境之中。
    前番陳恪那番“太祖點化”、“恪守本心”的奏對,雖以鮮血為注,真假難辨,卻如同一顆投入心湖的石子,在嘉靖帝那深潭般的心境中激起了層層漣漪。
    其“神啟”雖隱晦難明,卻更顯天道高深莫測。
    他深信不疑,那便是“神啟”存在的明證!
    是太祖跨越時空給予他、給予大明的指引!
    這信念如同無形的薪柴,點燃了他沉寂多日的修道熱忱,此刻的他,正摒棄雜念,試圖在更深沉的入定中,去觸碰那冥冥之中的天機,去感應那來自太祖的、更為清晰的“本心”真意。
    然而,精舍外隱約傳來的喧嘩聲,如同不識趣的蚊蠅,嗡嗡地擾動著這份難得的寧靜。
    那聲音雖被厚重的宮牆和門扉阻隔了大半,但那份人聲鼎沸的嘈雜感,卻像細小的沙礫,硌在嘉靖帝試圖沉靜的心神之上。
    他眉頭幾不可察地微微一蹙,並未睜眼,隻是那掐著子午訣的手指,節奏稍稍亂了一瞬。
    侍立在一旁,如同泥塑木雕般的黃錦,立刻捕捉到了這絲微不可察的不悅。
    他無需嘉靖開口,甚至連眼神交流都不需要,便如同最精密的發條被撥動,悄無聲息地弓著腰,踮著腳尖,如同狸貓般溜到精舍門口,輕輕推開一條縫隙。
    外麵的喧囂瞬間清晰了幾分。是報捷的呼喊,是人群的湧動,是某種大事發生的躁動。
    黃錦側耳傾聽片刻,臉上瞬間堆起那招牌式的、帶著恰到好處驚喜的笑容,迅速合上門,轉身小碎步回到嘉靖帝座前,深深一躬,聲音不高卻清晰悅耳,帶著由衷的“喜悅”:
    “皇爺!大喜啊!大喜!”
    嘉靖帝緩緩睜開眼,那雙深不見底的眸子如同古井無波,看向黃錦,並未言語,隻是眼神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回皇爺的話,”黃錦臉上的笑容更盛,仿佛這喜事是他自家的一般,“是鄢懋卿鄢大人!奉旨總理鹽鐵稅務,巡鹽歸來!方才通惠河碼頭傳來捷報,鄢大人此行不負聖恩,為國庫追繳曆年積欠並加征新稅,共計……三百五十萬兩白銀!現下正由錦衣衛押解,浩浩蕩蕩運往太倉銀庫入庫呢!皇爺,這可是解了朝廷燃眉之急的天大喜訊啊!”
    黃錦的聲音帶著恰到好處的激動,將“三百五十萬兩”這個數字咬得格外清晰響亮。
    他一邊說,一邊小心翼翼地觀察著嘉靖帝的臉色。
    然而,出乎黃錦的意料,嘉靖帝的臉上並未出現他預想中的龍顏大悅、撫掌稱快。
    那張清瘦而威嚴的麵龐上,甚至連一絲明顯的喜色都欠奉。
    他隻是微微頷首,目光依舊平靜無波,仿佛聽到的隻是一個無關緊要的日常匯報,而非足以震動朝野的巨額進項。
    沉默在精舍內蔓延了片刻,隻有沉水香燃燒的細微劈啪聲。
    終於,嘉靖帝薄唇微啟,聲音平淡得如同在談論天氣,聽不出絲毫波瀾:
    “嗯。嚴閣老……倒是辦的好差事。”
    一句輕飄飄的讚許,如同羽毛落地,再無下文。
    黃錦心頭猛地一跳!臉上的笑容瞬間僵住,隨即又被他強行維持住,但那眼底深處,卻翻湧起驚濤駭浪!
    這反應……太不尋常了!
    三百五十萬兩白銀!這是何等潑天的功勞!
    放在以往,即便是嚴嵩父子本人立下此功,嘉靖帝也必會開懷大笑,當場賜下厚賞,甚至可能加官進爵!
    可如今,麵對鄢懋卿帶回的這筆巨款,皇爺的反應竟如此冷淡?
    僅僅一句“辦的好差事”?連一句對鄢懋卿本人的褒獎都沒有?甚至……連提都沒提嚴嵩的名字,隻是用“嚴閣老”代過?
    黃錦侍奉嘉靖數十載,對這位主子的心思揣摩早已深入骨髓。
    這絕非尋常的“喜怒不形於色”,而是……一種近乎漠然的疏離!一種對嚴黨功績的刻意淡化!
    “嚴黨……真的到頭了……”一個冰冷而清晰的念頭,瞬間鑽入黃錦的心底,讓他遍體生寒。
    皇爺此刻的態度,比他收到任何密報都更能說明問題!
    鄢懋卿這趟差事辦得再漂亮,銀子收得再多,在皇爺心中,也不過是嚴嵩這條老狗臨死前,最後一次為主人叼回的肉骨頭罷了。
    肉骨頭很肥,但狗……終究是狗,遲早要宰。
    嘉靖帝的目光似乎並未聚焦在黃錦身上,而是穿透了精舍的牆壁,望向了虛無的遠方。他心中所思,確如黃錦所料。
    三百五十萬兩?確實不少。
    能解燃眉之急,能充盈內帑,能讓他繼續安心修道,不必為錢糧瑣事煩憂。
    嚴嵩這條老狗,用起來確實順手,榨起油水來也從不手軟。
    隻要他還能繼續這樣“順手”地為自己撈錢,嘉靖不介意再讓他多活幾年,多蹦躂幾年。
    畢竟,朝堂需要平衡,清流需要製衡,陳恪那小子……也需要一塊磨刀石。
    但,這絕不代表嘉靖忘記了嚴嵩的跋扈,忘記了嚴世蕃的貪婪,忘記了楊順的瀆職,忘記了嚴黨這些年盤根錯節、蠹蛀國本的種種惡行!
    更不會忘記,嚴嵩父子曾試圖染指他嘉靖的權柄,甚至隱隱有尾大不掉之勢!
    嘉靖帝的嘴角,勾起一絲極淡、極冷的弧度。
    他從來都不是一個寬宏大量、不記仇的皇帝。
    恰恰相反,他睚眥必報,刻薄寡恩,記性更是好得出奇。
    那些賬,一筆筆,一件件,都深深盤踞在他心底最陰暗的角落,隻待時機成熟,便會給予致命一擊。
    現在?還不是時候。
    嚴嵩還有用,還能繼續當他的“錢袋子”和“擋箭牌”。
    但嘉靖心中那本清算的賬冊,早已翻到了嚴黨的最後一頁。
    鄢懋卿今日帶回的三百五十萬兩,不過是讓這頁紙上的墨跡,幹得更快一些罷了。
    他緩緩閉上眼,重新掐起子午訣,仿佛剛才的一切都未曾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