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0章 告狀
字數:5001 加入書籤
精舍內,沉水香的青煙依舊嫋娜,盤旋上升,最終無聲地融化在梁柱間的陰影裏。
嘉靖帝那帶著刻薄譏誚的“能貪!能扒!”四個字,如同冰錐砸落在金磚地上,濺起的寒意瞬間沁透了黃錦的骨髓。
黃錦深深躬著身子,額頭幾乎要觸及冰冷的地麵,聲音帶著恰到好處的、因帝王威壓而生的顫抖,卻又混入了一絲被“看穿”後的“惶恐”與“釋然”:
“陛下……聖明燭照,洞悉幽微……奴婢愚鈍,在陛下麵前,如同螢火比之皓月,竟還妄想遮掩……奴婢萬死!”
他稍稍抬起一點頭,臉上那慣常的彌勒佛笑容早已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無比誠懇、甚至帶著點“後怕”的敬畏表情,目光卻不敢直視嘉靖,隻謙卑地落在嘉靖帝袍袖下擺的雲紋上。
“主子您心裏頭,跟明鏡似的,亮堂著呢!”黃錦的聲音壓得低了些,帶著推心置腹的意味,“咱們大明的鹽鐵政策,本就是嚴閣老一手製定、一手執行的。這麽多年下來,從兩淮到長蘆,從轉運使到各分司大使、鈔關提舉,哪個位置上坐著的,不是他們嚴家一手提拔起來的‘自己人’?”
他微微停頓,仿佛在組織語言,又像是在讓這番話更深地滲入嘉靖的思緒。
“這鹽鐵稅務,就像一棵根係龐雜的巨樹,根須早已深深紮進了各地的泥土裏,盤根錯節,外人輕易動不得。以往派別的禦史去巡稅,就像是拿把生鏽的鈍刀去砍這巨樹的主幹,自然是阻力重重,能削下幾片葉子、砍下三兩細枝,已屬不易。”
黃錦的語氣漸漸帶上了一種冰冷的剖析,那慈眉善目的麵具徹底摘下,露出底下屬於內廷第一權宦的銳利與冷酷:
“可這回不一樣。鄢懋卿是誰?他是嚴家的人,手裏拿著的是嚴閣老親自賜下的‘尚方寶劍’!他去的不是別人的地盤,是回他們嚴家自己的‘自留地’!他巡的不是外麵的稅,是收他們自家地裏的‘租子’!那些下麵的官兒,哪個敢不賣力?哪個敢藏私?自然是傾其所有,把能刮上來的油水,加倍地、拚命地往上送!這才能顯出鄢大人的‘能耐’,顯出嚴閣老的‘威風’不是?”
他的話語如同冰冷的解剖刀,一層層剝開嚴黨對鹽鐵命脈那令人窒息的控製力。
最後,黃錦的聲音變得更輕,卻更清晰,每一個字都像針一樣紮向嘉靖帝內心最敏感的區域:
“說句誅心的……主子,這情形瞧著,倒像是……咱們大明國庫的鑰匙,不在戶部,不在陛下您的手裏,反倒是……牢牢攥在他嚴家的手心裏了。他們想往國庫裏放多少,才能放多少。這……這成何體統啊!”
這番話,堪稱告狀藝術的巔峰。
開頭先捧嘉靖“聖明燭照”,給了皇帝台階,維護了帝王尊嚴——不是陛下您被蒙蔽,是您早就心知肚明,隻是隱而不發。
中間客觀描述嚴黨對鹽政的掌控,看似陳述事實,實則句句驚心,將嚴黨的勢力描繪成一個近乎獨立的“國中之國”,其龐大的控製力令人不寒而栗。
最後圖窮匕見,用“國庫鑰匙”這個無比尖銳又極其形象的比喻,徹底點燃嘉靖帝心中那根最敏感的、關於權力獨占的神經!
這不是簡單的貪墨,這是竊國之器!是僭越!是對皇權最根本的挑釁!
嘉靖帝臉上依舊看不出任何明顯的喜怒。
那雙深不見底的眸子,如同古井寒潭,倒映著黃錦謙卑的身影和嫋嫋的青煙。
他撚動玉珠的手指不知何時已經停下,隻是用指腹緩緩地、一遍遍地摩挲著那顆溫潤微涼的玉珠。
黃錦的話,像重錘一樣敲在他心上。
他當然知道嚴黨貪,甚至默許、縱容他們貪。因為他需要嚴嵩這副白手套去幹髒活,去替他撈錢,去平衡朝局。貪墨的錢,最終大部分還是流進了他的內帑,支撐著他的修道和奢靡。
但他默認的“貪”,是有底線的!是在他掌控下的“貪”!
而如今,黃錦描繪出的這幅圖景——整個帝國的鹽鐵命脈,竟似完全被嚴家掌控,稅收多寡竟似由嚴家決定——這已經遠遠超出了他能容忍的底線!
這不再是手套,這是想要長出自己腦袋的怪物!是試圖篡奪本該由帝王獨掌的經濟命脈!
一股冰冷的、帶著血腥味的殺意,如同深水下的暗流,在他心底緩緩凝聚、盤旋。
但他依舊沒有立刻發作。
帝王的心術,讓他習慣於在最憤怒的時候,反而展現出極致的冷靜。
他敏銳地察覺到,黃錦的話雖然尖銳,但似乎……仍有所保留。
這老奴才,鋪墊了這麽多驚心動魄的“事實”,絕不會僅僅為了得出一個“鑰匙在嚴家手裏”的結論。
嘉靖帝的目光如同實質般落在黃錦低垂的頭頂上,聲音低沉,帶著一種看穿一切的平靜,甚至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冰冷的催促:
“大伴。”
這兩個字一出,黃錦的身體幾不可查地微微一顫。
“朕讓你直說。”
嘉靖帝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壓,仿佛能穿透一切偽裝,直抵人心最深處。
“把你想說的,沒說完的,一股腦兒,都給朕倒出來。朕,赦你無罪。”
這一聲“大伴”,是提醒,也是最後的通牒。它喚起了主仆間數十年的默契與信任,也徹底撕開了最後那層客套的薄膜。
黃錦知道,火候到了。
再藏下去,就是他自己不識抬舉了。
他不再有絲毫猶豫,保持著跪伏的姿勢,深深吸了一口氣,仿佛下定了某種決心。
然後,他以一種極其鄭重、甚至帶著一絲悲壯意味的姿態,從懷中貼身處,取出了一個扁平的、用油紙和火漆密封得嚴嚴實實的狹長信封。
那信封看似普通,但封口處一個暗紅色的、獨特的飛魚紋印戳,卻昭示著它非同尋常的來源——北鎮撫司指揮使陸炳的密報!
黃錦雙手將這份密報高舉過頂,呈到嘉靖帝麵前,聲音變得無比沉凝,帶著一種揭開最終謎底的決絕:
“主子……這是北鎮撫司陸炳陸指揮使,動用麾下最精銳的‘暗影’,曆時月餘,多方查證,方才得來的……鐵證!”
嘉靖帝的目光瞬間鎖定在那份密報上,眸中深處那潭古井,終於泛起了劇烈的波瀾。
他沒有立刻去接,隻是看著。
黃錦的聲音繼續響起,每一個字都清晰無比,如同喪鍾敲響:
“據陸指揮使密報,鄢懋卿此行,明麵上追繳入庫三百五十萬兩白銀,實則……實則其沿途威逼勒索、巧立名目,從各地鹽商、官吏手中,狂斂白銀總額……高達六百二十萬兩!”
饒是嘉靖帝已有心理準備,聽到這個數字,瞳孔也是驟然收縮!
六百二十萬兩!比他明麵上交出來的,幾乎翻了一倍!
黃錦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揭露驚天黑幕的顫音:
“其中,那未曾錄入官賬、被他與嚴世蕃私下分肥、秘密藏匿於江西分宜嚴家老宅及豐城鄢家私庫的……便有二百七十萬兩之巨!”
“二百七十萬兩……主子,那是二百七十萬兩雪花白銀啊!就這麽……就這麽悄無聲息地,流進了他們嚴、鄢兩家的私囊!他們……他們這是將主子您的江山,當成了他們予取予求的私庫!將陛下您的恩寵,當成了他們貪贓枉法的護身符!”
“此等行徑,已非貪墨……實乃竊國!”
最後四個字,黃錦幾乎是泣血而出,重重地磕在金磚之上!
砰!
沉悶的聲響,在寂靜的精舍內回蕩。
嘉靖帝終於伸出手,接過了那份沉甸甸的、仿佛沾滿了血汙和罪惡的密報。
他的手指穩定,沒有絲毫顫抖。
但他臉上,最後一絲屬於修道之人的平和超然,徹底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沒有立刻拆開火漆,隻是用指尖感受著那信封的厚度和裏麵紙張的質感。
精舍內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
隻有沉水香燃燒時細微的劈啪聲,以及黃錦壓抑的、幾不可聞的呼吸聲。
嘉靖帝的目光從密報上緩緩移開,再次投向窗外。
窗外春光正好,幾隻雀鳥在枝頭嬉鬧。
然而,在他那雙深不見底的眸子裏,倒映的卻仿佛是嚴嵩那張老邁而虛偽的臉,嚴世蕃那囂張而貪婪的嘴臉,以及鄢懋卿那副“能幹”的皮囊下,瘋狂吮吸帝國血液的猙獰麵目。
還有……那二百七十萬兩白花花、冰冷刺骨的銀子。
他的臉色,平靜得可怕。
仿佛暴風雪來臨前,最後那片刻死寂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