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3章 山雨欲來風滿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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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嘉靖三十四年,二月二十二。
    初春的北京城,冬寒未徹底褪盡,枝頭卻已掙紮出些許嫩芽,透著一股料峭中的生機。然而,這座帝國都城的“氣候”,卻仿佛在一夜之間驟然“回暖”,隻是這暖意,熾熱得有些反常,甚至帶著一股令人不安的燥熱。
    風向變得毫無征兆,且無比統一。
    那些數日前還在觀望、甚至悄悄向靖海伯府和徐階門下遞過名帖、示好清流的官員們,仿佛集體嗅到了某種更誘人的氣息,一股腦地調轉了方向。
    嚴府門前,車水馬龍,轎輦如雲,竟比年前萬壽宮竣工時還要熱鬧幾分。
    各方官員,無論品階高低,懷揣著精心準備的禮單和更精妙的奉承話,臉上堆著熱切而謙卑的笑容,爭先恐後地湧入那扇如今象征著“聖眷複隆”的朱漆大門。
    “嚴閣老深得帝心,實乃國朝柱石!”
    “小閣老精明強幹,鄢大人雷厲風行,真乃陛下洪福!”
    “日後還需仰仗閣老多多提攜……”
    溢美之詞不絕於耳,伴隨著金銀古玩、奇珍異寶流入嚴府庫房。嚴世蕃雖未親自接待所有來客,但府內管事收禮收到手軟,臉上與有榮焉的得意之色,卻比任何言語都更能說明嚴黨此刻的“如日中天”。
    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靖海伯府和徐階的府邸前,卻是門庭冷落車馬稀。
    靖海伯府還好些,畢竟陳恪“傷體未愈,靜心休養”的告假牌子還掛著,閉門謝客也算理所應當。
    但徐階那邊,這種刻意的冷遇就更為明顯了。仿佛一夜之間,這位清流領袖就失了聖眷,被遺忘在了權力角落。
    京城官場便是如此現實,嗅覺靈敏的大小狐狸們,已然用腳投了票。
    就在這一片“回暖”景象中,靖海伯府內,卻是一片刻意的寧靜,甚至帶著一絲與外界喧囂格格不入的溫馨。
    二月二十二,是常樂的生辰。
    沒有大張旗鼓的宴請,沒有遍撒京城的請柬。府邸隻悄悄掛了幾個不起眼的紅燈籠,略添喜氣。
    宴席設在內院花廳,極為低調,僅止於懷遠侯府的近親——常遠誌、常遠山兄弟,以及常鈺夫婦,再加上靖海伯府自家人。算是一場純粹的家宴,連英國公、靈璧侯等交好的勳貴都未驚動。
    外界對此看在眼裏,普遍解讀為靖海伯陳恪見嚴黨勢大,聖眷複熾,不得不暫避鋒芒,借夫人誕辰之名行韜光養晦之實,這是在向嚴黨示弱。
    這個解讀,正是陳恪希望外界看到的。
    宴席之上,菜肴精致卻不奢靡,氛圍溫馨和睦。常遠誌作為長輩,說了幾句祝福的話,眾人舉杯向壽星常樂道賀。常樂今日穿了一身喜慶又不失雅致的緋色繡金百蝶穿花褙子,頭戴赤金點翠步搖,妝容明麗,笑容溫婉,抱著咿咿呀呀學語的陳忱,接受著家人的祝福。她似乎完全沉浸在家庭的溫暖中,眉眼間盡是滿足,仿佛外界風浪皆與這小小花廳無關。
    陳恪坐在主位,臉色仍帶著幾分傷後休養的蒼白,但精神尚可。他微笑著與嶽父、舅哥飲酒閑談,話題多是家長裏短、孩子趣事,絕口不提朝政。偶爾與常樂目光交匯,皆是溫柔默契。
    這場麵,任誰看了,都會覺得靖海伯已安心享受這難得的靜謐時光,無意再卷入朝堂紛爭。
    宴席散後,懷遠侯常遠誌帶著家眷先行告辭。
    錦衣衛同知常遠山卻借口“許久未見忱兒,想再抱抱”,留了下來。
    眾人心照不宣,常樂笑著讓乳母將有些困倦的陳忱抱給外公,自己則借口督促下人收拾,帶著侍女離開了花廳,將空間留給了父親和夫君。
    陳恪起身,對常遠山道“嶽父,書房新得了一餅不錯的普洱,去嚐嚐?”
    常遠山抱著外孫,逗弄著他軟嫩的小臉,頭也不抬“嗯,正好解解酒。”
    翁婿二人默契地一前一後,穿過回廊,步入書房。
    阿大如同門神般無聲地守在書房外,目光銳利地掃視著四周,確保無人靠近。
    書房門一關上,窗外初春的寒意似乎也被隔絕在外。
    炭火盆裏餘溫尚存,映照著嶽婿二人略顯凝重的臉龐。
    常遠山身為錦衣衛同知,是僅次於陸炳親近帝心的程度,他自有其消息渠道,尤其是這等涉及錦衣衛核心機密的驚天動地之事。
    “恪兒,”常遠山沒有迂回,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今日嚴府風光,你都看到了吧?”
    陳恪斟了兩杯溫茶,遞過一杯,麵色平靜“看到了。烈火烹油,鮮花著錦。”
    “哼,”常遠山冷笑一聲,接過茶杯卻不喝,“好一個烈火烹油!他們怕是忘了,油燒得太沸,是會炸鍋的!”
    他目光銳利地看向陳恪,“陸炳的人回來了……帶回了確鑿的消息。鄢懋卿那廝,在下麵刮的地皮,遠不止明麵上的三百五十萬兩!”
    陳恪端茶的手微微一頓,抬眼看向嶽父“哦?多少?”
    “這個數。”常遠山伸出兩根手指,又比了個七的手勢,聲音幾乎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二百七十萬兩!足足二百七十萬兩雪花銀!被他和嚴世蕃私下分肥,藏在了江西老家的私庫裏!陛下……陛下已經看過陸炳的密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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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盡管早有心理準備,聽到這個確切的數字和“陛下已看過”的消息,陳恪的眼皮還是猛地跳了一下。
    他緩緩放下茶杯,沉默了片刻,才深吸一口氣,道“嶽父大人,此事……千真萬確?消息來源……”
    “絕對可靠!”常遠山斬釘截鐵,“是負責跟進此事的‘暗影’的人透出的風,陸炳親自向陛下呈報!陛下當時……”他頓了頓,似乎在斟酌用詞,臉上露出一絲心有餘悸的後怕,“龍顏震怒,難以形容……但最終,卻下了這道加恩的旨意。”
    陳恪聞言,眼中瞬間閃過一絲明悟,所有的線索在這一刻豁然貫通。
    他站起身,在書房內踱了兩步,聲音低沉而清晰,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冷靜
    “我明白了……陛下此舉,一為安撫,二為麵子。”
    “安撫?”常遠山皺眉。
    “對。”陳恪停下腳步,目光如炬,“二百七十萬兩!如此巨款,嚴黨和鄢懋卿絕無可能輕易吐出來。陛下若此時掀蓋,嚴嵩老邁或可控製,但嚴世蕃性格狂妄,鄢懋卿亦是奸猾之輩,一旦察覺事敗,極有可能狗急跳牆!他們經營多年,黨羽遍布朝野地方,若暗中轉移資產,甚至鋌而走險,必將引發更大的動蕩。陛下此舉,名為加恩,實為麻痹,讓他們誤以為聖眷正濃,安心留在京中,便於掌控,也便於……日後清算。”
    常遠山倒吸一口涼氣“那麵子又是……”
    “至於麵子,”陳恪嘴角勾起一絲冰冷的弧度,“嶽父,您想想,陛下是何等心高氣傲之人?他一生玩弄權術,自詡智計超群,將群臣視為棋子。如今卻被自己養了幾十年的狗如此欺瞞愚弄,生生騙走了二百七十萬兩!這等醜事,若公然揭露,陛下豈不是成了天下最大的笑柄?嚴黨可以死,也必須死,但絕不能死在‘陛下被他們當傻子糊弄了’這個罪名上!那比覆滅嚴黨更讓陛下難堪!”
    他看向常遠山,語氣斬釘截鐵“所以,陛下不僅不能立刻發作,反而要重重獎賞!要讓所有人都覺得,嚴黨立下了天大功勞,聖心正眷!如此,將來嚴黨倒台,也隻能是因為別的罪名——或許是跋扈,或許是別的貪墨案,或許是結黨營私……唯獨不能是因為這二百七十萬兩!陛下這是要借未來的一個‘名正言順’的由頭,來掩蓋今日這樁讓他顏麵盡失的欺騙!”
    常遠山聽得脊背發涼,半晌才喃喃道“帝王心術……竟至於此……”
    “嶽父!”陳恪神色前所未有的嚴肅,“嚴黨必死無疑,隻是時間問題。但陛下要維持體麵,清算之時,絕不會隻追究嚴氏父子和鄢懋卿等核心幾人!屆時,為了彰顯雷霆之威,為了徹底掃清嚴黨勢力,更為了……堵住悠悠眾口,所有與嚴黨有過牽連的,尤其是那些曾為求自保或利益而與他們結親、往來密切的,都將在清洗之列!無人能夠幸免!”
    他向前一步,懇切道“嶽父,懷遠侯府與嚴黨雖無深交,但往日官場應酬,難免有些姻親故舊與之有牽連。請務必趁此刻風波未起,立刻著手,仔細篩查府中所有關係,尤其是幾位叔伯兄弟那邊的旁支遠親,但凡與嚴黨有過來往的,無論深淺,立刻切割!書信、禮單、人情賬目,該銷毀的銷毀,該撇清的撇清!動作要快,要隱秘!務必在雷霆落下之前,將自己摘得幹幹淨淨!否則,大禍臨頭之時,悔之晚矣!”
    常遠山臉色肅然,重重點頭“我明白了!回去之後,我立刻親自去辦!絕不留任何首尾!”他深知女婿這番判斷絕非危言聳聽,而是基於對嘉靖性格最深刻洞察的預警。
    又低聲交談了幾句細節,常遠山不敢久留,匆匆告辭離去。
    書房內,隻剩下陳恪一人。
    他走到窗邊,推開半扇窗戶,初春夜晚凜冽而清新的空氣湧入,帶著泥土解凍的氣息。
    遠處,京城燈火闌珊,嚴府方向似乎依舊喧囂隱隱。
    陳恪的目光仿佛穿透了重重屋宇,看到了那場正在醞釀的、注定將席卷無數人的風暴。
    他知道,自己這番“示弱”與“低調”,歪打正著,恰如其分。
    接下來,他隻需繼續安靜地待在靖海伯府裏,“養傷”,“弄子”,等待著那最終雷霆的降臨。
    山雨欲來風滿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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