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5章 破鼓萬人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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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紫禁城的暮色,如同浸了血的墨,沉沉壓向嚴府那依舊燈火通明、卻難掩惶然的朱門高牆。
    通政司的值房內,燭火徹夜未熄。
    以往,這裏是嚴黨把控言路、封鎖異見的咽喉要道。
    而此刻,卻仿佛成了匯集天下烽火的了望塔。
    一份份奏疏,不再是雪花,而是如同裹挾著冰雹的暴風,從四麵八方、從那些沉寂已久或蟄伏多時的清流官員府邸中呼嘯而出,穿過通政司幾乎失去效用的“篩選”,直抵司禮監,最終呈送禦前。
    徐階,這位隱忍數十載、如同老龜蟄伏的次輔,終於睜開了那雙古井無波的眼睛。
    時機到了。
    聖意那最微妙的傾斜,如同戰場上總攻的號角,無需明言,自有最敏銳的獵犬能嗅到風中血氣的轉變。
    沒有人比徐階,比他麾下那些以“清流”自詡、與嚴黨纏鬥半生的門生故吏,更了解嚴嵩父子的罪證。
    那些過往被壓下的彈章、被銷毀的線索、被“病逝”或“貶謫”的證人……所有不敢言、不能言的沉渣,在此刻被全數翻騰出來,裹挾著積鬱多年的憤恨與即將瓜分權力空白的熱切,化為一道道淬毒的利箭,萬箭齊發!
    “臣劾嚴世蕃貪墨欺君,於鄢懋卿巡鹽案中,私分鹽稅巨萬,賬目詭譎,罪證確鑿!”
    “臣劾嚴嵩縱子行凶,把持銓選,賣官鬻爵,致使朝綱敗壞,忠良屏退!”
    “臣劾嚴黨爪牙、工部郎中某某,借督辦萬壽宮工程之機,侵吞木料銀款,以次充好,欺君罔上!”
    “臣複劾原宣大總督楊順,畏敵如虎,縱寇深入,皆因嚴嵩為其座師,包庇縱容,致有京畿之禍!”
    “臣訪得,嘉靖二十九年,仇鸞賄於嚴世蕃之金銀清單,現存於其舊仆隱匿之處,請旨徹查!”
    樁樁件件,新舊交織,虛實互參。有些是捕風捉影,有些卻直指核心,帶著確鑿的時間、地點、人證、物證線索,顯然已醞釀、準備多年,隻待此刻,傾巢而出!
    牆倒眾人推,鼓破萬人捶。
    往日裏需要嚴世蕃用“或否”來批示扣押的奏章,如今暢通無阻。
    嚴黨這座看似巍峨的大山,在嘉靖帝默許甚至期待的注視下,正被無數螻蟻從根基處瘋狂啃噬,山體內部,已傳來不堪重負的斷裂之聲。
    嚴府,書房。
    往日裏熏香嫋嫋、溫暖如春的所在,此刻卻彌漫著一股冰冷的絕望和嗆人的藥味。
    嚴嵩裹著厚厚的裘皮,蜷縮在寬大的太師椅裏,仿佛一夜間又被抽走了幾分精氣神,隻剩下幹癟的軀殼。
    他手中捏著一份由心腹悄悄抄錄來的、徐階門生所上奏疏的節略,手指顫抖得幾乎握不住紙頁。
    “完了……完了……”他渾濁的老眼失神地望著窗外漆黑的夜空,嘴裏反複念叨著這兩個字,聲音嘶啞得如同破風箱,“世蕃……收手吧……沒用的……沒用了……”
    “收手?!”嚴世蕃猛地轉過身,他肥胖的臉上橫肉扭曲,因連日的焦慮和憤怒布滿血絲的小眼睛裏,燃燒著不甘的瘋狂火焰,“父親!此刻收手,就是引頸就戮!徐階老匹夫!還有那群清流腐儒!他們是要把我們往死裏整!一點活路都不會留!”
    他揮舞著粗短的手臂,激動地在書房裏踱步,地毯被他踩得沉悶作響“我們不能坐以待斃!他們能上奏疏,我們的人就不能上嗎?!彈劾!彈劾楊繼盛公報私仇,構陷大臣!彈劾徐階結黨營私,窺測神器!彈劾所有敢咬上來的人!把水攪渾!讓陛下看看,這大明朝離了我嚴家,離了父親您坐鎮中樞,會亂成什麽樣子!通政司的奏章必須堆滿陛下的案頭!要讓陛下知道,動我們,就是動搖國本!”
    “糊塗!蠢材!”嚴嵩猛地一拍椅子扶手,竟掙紮著想要站起,卻又無力地跌坐回去,劇烈地咳嗽起來,咳得滿臉通紅,“你……你還不明白嗎?!陛下……陛下他……已經厭棄我們了!你此刻再上奏,再爭辯,再示威……在陛下眼裏,就是負隅頑抗,就是不知悔改!隻會讓他更厭煩,更想盡快了結我們!咳咳咳……”
    嚴世蕃衝到父親麵前,幾乎是在咆哮“厭棄?厭棄又如何?!這天下的事,哪一件離得開我們的人?國庫空虛,邊餉何出?宮用浩繁,從何而來?陛下修道,丹爐裏的朱砂、龍涎香,哪一樣不是我們的人經手采辦?離了我們,朝廷運轉不靈!陛下……陛下他總會念及這些!總會念及父親您二十年來,沒有功勞也有苦勞!”
    他眼中閃爍著最後的瘋狂賭性“隻要我們撐住!隻要讓陛下看到我們的‘力量’,看到朝局離不開我們,或許……或許就能換來一線生機!至少……至少也能談個條件!”
    “苦勞?條件?”嚴嵩看著兒子那近乎癲狂的模樣,眼中充滿了悲哀和一種徹底的絕望,“世蕃啊世蕃……你到現在還不懂陛下嗎?他……他是天子!是九五之尊!他需要的時候,你我自然是功勞苦勞。他不需要的時候……你我連搖尾乞憐的資格都沒有!他如今……隻想幹幹淨淨地甩掉我們這把用舊了、還沾滿了汙穢的破傘!你越是彰顯‘力量’,他越是覺得如芒在背,除之後快的決心就越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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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嚴嵩喘著粗氣,老淚縱橫“聽為父一句……現在……現在唯一能求的,就是陛下看在往日情分上,念在我這把老骨頭……還能給個……給個全屍,讓我……回鄉……做個富家翁,苟延殘喘……度此殘生……這便是最好的結局了……爭不得了……再也爭不得了……”
    “苟延殘喘?富家翁?”嚴世蕃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他猛地後退一步,指著父親,聲音尖利刺耳,“父親!你老了!你糊塗了!你怕了!我嚴世蕃絕不會像你一樣搖尾乞憐!我寧可轟轟烈烈地死,也絕不窩窩囊囊地活!你不爭,我爭!嚴黨還沒散!我還有的是人!有的是錢!我要讓陛下知道,逼急了我,誰也別想好過!”
    “逆子!逆子!!”嚴嵩氣得渾身發抖,用盡最後力氣嘶吼出來,“你給我滾!滾出這個家!我嚴嵩沒有你這樣的兒子!你要找死,別拖著全家一起陪葬!滾!!”
    嚴世蕃死死盯著父親,眼中最後一絲親情徹底湮滅,隻剩下冰冷的怨恨和決絕。
    他猛地一甩袖袍,轉身大步流星地衝出書房,厚重的門被他摔得震天響。
    此時的嚴府內,亮著兩種截然不同的光。
    一種,搖曳在嚴嵩獨處的書房。
    燭火昏黃,映照著老人枯槁的麵容和顫抖的手腕。
    他屏退了所有仆人,親自研墨,鋪開一道素箋。那不再是往日代天子擬旨時用的龍紋暗花箋,而是一封請罪乞憐的奏疏。
    每一筆,都凝聚著他數十載宦海沉浮練就的、對聖心的揣摩與絕望的期盼。
    他反複斟酌,字字泣血,句句哀鳴,不談功勞,隻述苦勞,不辯清白,隻認失察,將一切罪責或推於下屬,或歸於兒子嚴世蕃的“年少狂悖”,而自己,隻是一個年老昏聵、思念君恩、乞求骸骨歸鄉的孤老。
    他堅信,嘉靖皇帝是念舊情的,二十年的朝夕相對,二十年的“青詞宰相”,沒有情分,總有習慣。
    他賭的是帝王內心深處那一絲或許存在的、對老物件的憐憫。
    在他看來,這是滔天巨浪中唯一可能抓住的浮木。
    反抗?那是取死之道。
    在絕對的皇權麵前,任何形式的抵抗,都隻會加速毀滅。
    他錯了麽?從信息與局勢判斷上,他沒錯,這無疑是擺在他麵前的最優解。
    而另一種光,則燃燒在嚴世蕃匆忙召集心腹的別院。
    這裏燈火通明,人影幢幢,氣氛狂熱而壓抑。
    嚴世蕃坐在主位,肥胖的臉上已不見絲毫慌亂,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病態的亢奮和強行鎮定的猙獰。
    他不能倒,更不能露怯。
    父親已經老了,怕了,指望不上了!現在,嚴黨的脊梁,就是他嚴世蕃!
    “諸公!”他的聲音刻意拔高,壓住空氣中的不安,“徐階老兒及其黨羽,不過是一群狺狺狂吠的腐儒!他們羅織罪名,構陷忠良,其心可誅!陛下聖明燭照,豈會受其蒙蔽?眼下不過是一時風波!”
    他掃視著麾下那些同樣惶惶不可終日的禦史、給事中們,他知道,這些人比他更怕,因為他們身上沾染的汙穢,一旦被清算,隻會比他更慘。
    他必須給他們希望,給他們一個瘋狂的理由。
    “他們能上疏,我們的人更多!筆墨何在?即刻擬本!”嚴世蕃猛地一拍桌子,“彈劾楊繼盛!就說他查案是假,排除異己、構陷首輔是真!其心險惡,意在攪亂朝綱!彈劾徐階!就說他表麵清流,實則結黨營私,窺視內閣首輔之位,其罪當誅!還有所有跳出來咬人的,有一個算一個,全都給我狠狠地參!”
    他的策略簡單而粗暴不是要辯白,也不是要贏,而是要製造一場巨大的混亂。
    用海量的、同樣充滿攻擊性的奏章,淹沒通政司,堆滿嘉靖的禦案。
    他要讓嘉靖皇帝感到頭疼,感到煩躁,更要讓皇帝清晰地看到——嚴黨的勢力依然盤根錯節,遍布朝野!
    動嚴黨,就是動搖整個朝廷的運轉!
    大明朝,不能沒有他嚴世蕃!
    他肩上,還扛著兩京一十三省的重任!
    “要讓陛下知道!”嚴世蕃的聲音帶著一種歇斯底裏的蠱惑,“離了我們,他的丹爐會冷,他的宮殿會停修,他的邊軍會缺餉,他的旨意出不了紫禁城!這不是威脅,這是事實!陛下是聰明人,他會權衡利弊!”
    底下的人被他這番瘋狂的言論激得一陣騷動,但絕境之下,這似乎成了唯一的救命稻草。
    是啊,拚是死,不拚也是死,為何不拚一把?萬一……萬一陛下真的顧忌了呢?賭徒心理在死亡恐懼的催化下迅速蔓延。
    眾人仿佛被打了一劑強心針,紛紛領命,奮筆疾書,要將這最後的瘋狂化為文字,衝向那座決定他們生死的宮殿。
    嚴世蕃看著這一切,心中稍定,但眼底深處那無法掩飾的恐懼,卻隻有他自己知道。
    他何嚐不知這是在刀尖上跳舞,是在挑戰皇帝的底線?但他已經沒有退路了。
    他過往做下的那些髒事、破事,任何一件被徹底翻出來,都足夠他淩遲處死。
    放棄抵抗,就是引頸就戮。
    唯有拚死一搏,製造出足夠的籌碼,或許才能換來一線生機,哪怕隻是談判的資格。
    他不能倒下。
    父親指望不上,就隻能指望自己!
    他必須裝出勝券在握的姿態,必須讓所有人相信,嚴黨還未輸,他嚴世蕃還有翻盤的本錢!
    這一夜,嚴府分裂成兩個世界。
    一個在無聲地哭泣,祈求君恩最後的憐憫,賭的是帝王心中或許存在的舊情。
    一個在瘋狂地咆哮,試圖用最後的籌碼脅迫皇權,賭的是帝王對朝局動蕩的忌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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