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7章 主仆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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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精舍內,沉水香的青煙依舊嫋嫋盤旋,試圖撫平空氣中那無形的、緊繃的弦。
    嘉靖帝朱厚熜閉目盤坐於雲床之上,手掐子午訣,姿態如常,仿佛已神遊物外,與道合真。
    然而,那微微顫動、始終無法完全靜止的指尖,卻泄露了這位帝王內心遠非表麵那般平靜。
    精舍外,嚴嵩那嘶啞、淒惶卻又帶著一種垂死掙紮般誠懇的哀告,以及隨後嚴世蕃那充滿不甘、委屈乃至隱含怨懟的哭嚎,如同冰冷的錐子,穿透厚重的宮牆與雨幕,一下下鑿擊著他的耳膜,更鑿擊著他那深如寒潭的心境。
    “臣有罪!臣萬死!求陛下開恩!賜見一麵!”
    “爹!為什麽?!……隻有兒子在為您,為這個大明遮風擋雨啊!爹——!”
    這些聲音,混雜著瓢潑暴雨的嘩啦聲,構成了一曲刺耳的、令人心煩意亂的交響。
    嘉靖帝的眉頭幾不可察地蹙緊了一瞬。
    煩!
    無比的煩躁!
    嚴世蕃那蠢貨,死到臨頭還在咆哮公堂,還在試圖混淆視聽,還在標榜那點可笑的“功勞”,其行可鄙,其心可誅!
    那副貪婪愚蠢、挾勢自重的嘴臉,讓他僅存的一絲耐心也消耗殆盡,隻剩下翻湧的厭惡與殺意。
    但……嚴嵩……
    那老邁、嘶啞、飽含絕望卻又強撐著最後一絲體麵的聲音……
    “大明朝,隻有一個人能為陛下,為大明遮風擋雨……那就是我。”
    “大明朝,也隻有一個人,可以呼風喚雨……那就是聖上。”
    這話語,如同冰冷的雨水,澆在嘉靖熾盛的怒焰上,發出“嗤”的輕響,冒起一絲複雜的白煙。
    嘉靖帝緩緩睜開眼,深不見底的眸子中,冰冷依舊,卻掠過一絲極其細微的、連他自己都未必願意承認的波瀾。
    是啊……嚴嵩。
    嚴嵩……
    不是嚴世蕃那條瘋狗,也不是鄢懋卿那條惡犬。
    是嚴嵩。
    是那個在他登基之初、羽翼未豐時,便以一手精妙青詞闖入他視野的嚴嵩。
    是那個二十年來,替他處理了無數繁瑣政務、背了無數黑鍋、斂了無數錢財以供修道享樂的嚴嵩。
    是那個將他那些離經叛道、乃至荒誕不經的念頭,總能想辦法在朝堂上冠冕堂皇推行下去的嚴嵩。
    主仆二十餘年呐……
    縱然是養一條狗,二十年了,也會有一絲習慣性的親近。
    縱然是握著一柄刀,用了二十年,也會有一絲順手的感覺。
    嘉靖帝的目光仿佛穿透了精舍的牆壁,看到了那個跪在冰冷雨水中,瑟瑟發抖、老態龍鍾、褪去了所有權勢光環,隻剩下一個可憐老人形骸的嚴嵩。
    他心中的殺意與憤怒,主要針對的是嚴世蕃的猖狂悖逆、鄢懋卿的貪婪欺瞞,是嚴黨這個尾大不掉、試圖反噬主人的怪物。
    而對於嚴嵩本人……嘉靖帝看的何等分明!
    造成今日局麵的,並非嚴嵩其心變壞了,而是嚴嵩其人……老了!
    老得握不住刀了,老得約束不住麾下那些嗅著血腥味越發貪婪的鬣狗了,老得眼睜睜看著自己經營的體係失控、反噬,卻無能為力了。
    是嚴嵩的“老”,導致了嚴黨的“亂”,最終釀成了今日這場試圖將他這位九五之尊也當作肥羊來宰殺的彌天大禍!
    “沒有功勞,也有苦勞……”
    這句俗語,無聲地在嘉靖帝心間泛起。
    對於嚴世蕃,他隻覺得那苦勞是借口,是負擔,是早該割去的腐肉。
    但對於這個跪在雨裏、似乎真的幡然醒悟、隻想求一個體麵結局的老臣……那一絲極其微薄的、屬於凡人而非帝王的憐憫,終究是被這淒風苦雨和那兩句精準無比的“大實話”,給悄然勾了出來。
    這絲憐憫,並非要放過嚴黨,更非要原諒那二百七十萬兩的欺瞞。
    而是……或許,可以給這個老邁的、已經失去威脅的、曾服務了自己二十年的老奴,一個稍微……不那麽酷烈的結局?
    嘉靖帝眼中冰封的殺意微微融化了一角,閃過一絲權衡與決斷。
    他輕輕吸了一口氣,那濃鬱沉靜的沉水香似乎也無法完全壓下他心頭的紛雜。
    他微微側首,目光並未看向任何人,隻是對著空氣,淡淡地、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開口
    “黃錦。”
    一直如同泥塑木雕般侍立在陰影中的黃錦,聞聲如鬼魅般悄無聲息地趨前一步,深深躬身“奴婢在。”
    “去,”嘉靖帝的聲音平淡無波,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旨意,“告訴外麵跪著的……請嚴閣老進來吧。雨大,朕非薄情之君,不忍老臣受此風寒。”
    他特意強調了“嚴閣老”和“請”字,卻對同樣跪在雨中的嚴世蕃,隻字未提。
    黃錦心頭凜然,瞬間明白了主子的心意與界限,臉上立刻堆起那恰到好處的、帶著憐憫與恭敬的神情,躬身應道“奴婢遵旨。陛下仁德,體恤老臣,實乃千古明君。”說完,他快步走向精舍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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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嘉靖帝說完,便重新閉上雙眼,手指再次撚動,仿佛剛才那絲微瀾從未出現過。
    隻是那撚動的節奏,比往常略快了一分。
    ————
    精舍外,暴雨如注。
    嚴嵩俯身跪在冰冷的金磚上,雨水早已浸透了他的蓑衣和朝服,冰冷刺骨,身體不受控製地微微顫抖,意識幾乎在寒冷與絕望中模糊。
    嚴世蕃跪在一旁,臉上雨水淚水混雜,眼神中充滿了不甘、恐懼與一絲殘存的瘋狂。
    就在這時,精舍那扇厚重的朱漆大門,“吱呀”一聲,緩緩打開了一道縫隙。
    黃錦那張圓潤白淨、總是帶著笑意的臉探了出來,隨即,他整個人撐著一把油紙傘走了出來。
    這一刻,所有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
    嚴嵩灰敗的眼中驟然迸發出一絲微弱的光芒,如同溺水之人看到了最後一根稻草。
    嚴世蕃也猛地抬起頭,眼中充滿了希冀。
    黃錦看也沒看嚴世蕃,徑直走到嚴嵩麵前,微微彎腰,聲音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客氣與……一絲不易察覺的歎息“哎喲我的閣老哎!您怎麽還跪在這兒呢?這大雨天的,您這身子骨怎麽受得了?快,快請起來!”
    他一邊說,一邊示意旁邊的小太監上前攙扶嚴嵩。
    “陛下有口諭,”黃錦的聲音提高了一些,確保周圍所有人都能聽到,“陛下說‘雨大,朕非薄情之君,不忍老臣受此風寒。’特命奴婢,請閣老進精舍說話。閣老,您快請吧,陛下還在裏頭等著呢。”
    這話如同天籟,瞬間傳入嚴嵩耳中。
    他身體一顫,幾乎要癱軟下去,全靠兩個小太監架著才站穩。
    老淚再次湧出,混著雨水,聲音哽咽嘶啞“老臣……老臣……謝陛下天恩!謝陛下……隆恩啊!”他掙紮著還要跪下謝恩,被黃錦連忙攔住。
    “閣老快別多禮了,陛下體恤,您趕緊進去暖暖身子要緊!”黃錦的笑容熱情而周到,仿佛眼前還是那位權傾朝野的首輔。
    然而,就在嚴嵩被攙扶著,踉蹌著邁向那扇代表著一線生機的精舍大門時——
    黃錦臉上的笑容瞬間收斂,目光冰冷地轉向還跪在地上的嚴世蕃,聲音也陡然變得公事公辦,帶著一絲不容置疑的威嚴
    “嚴侍郎。”
    稱呼變了,從隱含敬意的“小閣老”變成了冰冷的官職。
    嚴世蕃心中一緊,抬頭看向黃錦。
    黃錦麵無表情,聲音清晰地穿透雨幕“陛下另有口諭嚴世蕃,即刻回府!不得有誤!”
    回府?!
    不是一同進見,而是……回府?!
    這截然不同的待遇,如同一盆冰水,夾雜著冰冷的雨水,瞬間將嚴世蕃心中最後一絲幻想澆滅!
    他猛地瞪大眼睛,臉上血色盡褪,脫口而出“為什麽?!我要見陛下!我要向陛下陳情!我……”
    “嚴侍郎!”黃錦打斷他的話,聲音更冷了幾分,帶著一絲警告的意味,“陛下的旨意,是‘即刻回府’!莫非……您想抗旨不成?”
    隨著黃錦的話音,原本肅立在雨幕中、如同雕像般的錦衣衛們,瞬間動了!
    嘩啦——!
    一陣甲胄與刀鞘摩擦的沉悶聲響,數名身材高大、眼神銳利的錦衣衛緹騎踏前一步,無聲地將嚴世蕃圍在了中間。
    他們雖然沒有拔刀,但那冰冷的眼神、按在繡春刀刀柄上的手,以及身上散發出的肅殺之氣,瞬間形成了一道無形的、令人窒息的壓力牆!
    為首的一名錦衣衛千戶,臉上有一道猙獰的刀疤,此刻嘴角勾起一絲毫不掩飾的譏誚與快意,盯著嚴世蕃,聲音沙啞而冰冷,如同刀刮鐵板
    “嚴侍郎,陛下仁德,隻是讓您回府待著。這已是天大的恩典。您……最好是‘自己’走回去。莫非真要我等‘請’您回去?那場麵……可就不好看了。”
    他的話頓了頓,眼神如同毒蛇般鎖定嚴世蕃,每一個字都帶著刺骨的寒意
    “還是說……嚴侍郎您,習慣了讓人敬酒,今日……偏偏想嚐嚐罰酒的滋味?”
    “唰——!”幾乎在他話音落下的瞬間,周圍所有的錦衣衛緹騎,手齊刷刷地按在了刀柄之上,身體微微前傾,做出了隨時可以拔刀撲擊的姿態!
    一股凜冽的、毫不掩飾的殺意,如同實質般籠罩了嚴世蕃!
    “抗旨不尊,殺無赦!”錦衣衛們齊聲低喝,聲音不大,卻如同驚雷,炸響在嚴世蕃的耳邊!
    嚴世蕃肥胖的身體猛地一顫,如墜冰窟!
    他臉上的不甘、憤怒、委屈、乃至那絲殘存的瘋狂,在這一刻,被這赤裸裸的、毫不掩飾的武力威脅與殺意,徹底擊得粉碎!
    他終於清醒地認識到,他不再是那個權勢熏天、連錦衣衛指揮使也要禮讓三分的“小閣老”了。
    陛下厭棄了他。
    這些往日裏對他卑躬屈膝、甚至收受他賄賂的鷹犬,此刻毫不猶豫地亮出了獠牙,隨時準備撲上來將他撕碎!
    巨大的恐懼瞬間攫住了他,讓他渾身發抖,牙齒咯咯作響,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他眼睜睜看著父親那佝僂的背影,被黃錦和小太監攙扶著,消失在精舍那扇緩緩閉合的大門之後,仿佛踏入了另一個世界,一個或許還有一絲憐憫的世界。
    而那扇門,對他嚴世蕃,徹底關上了。
    門外,隻剩下冰冷的暴雨,和一群眼中閃爍著複仇快意與冰冷殺機的錦衣衛。
    嚴世蕃最後的一絲傲慢與尊嚴,終於被徹底碾碎。
    他深深地、屈辱地低下了他那顆從未真正低下的頭顱,聲音微弱得幾乎聽不見,帶著無盡的恐懼與顫抖
    “臣……遵旨……我……我這就回府……”
    那名為首的錦衣衛千戶臉上閃過一絲失望與不屑,似乎遺憾於對方沒有繼續反抗。
    他冷哼一聲,揮了揮手。
    兩名錦衣衛上前,毫不客氣地一左一右“攙”住嚴世蕃的胳膊,力道之大,幾乎是將他架了起來,拖拽著,走向那頂孤零零停在雨中的青布小轎。
    雨水無情地衝刷著嚴世蕃慘白失神的臉龐,將他所有的野心、狂妄與不甘,都衝刷得幹幹淨淨,隻留下無盡的冰冷與絕望。
    精舍的大門,在他身後緩緩合攏,徹底隔絕了兩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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