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0章 賀表來了(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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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靖帝渾濁的眼底掠過一絲冰冷的懷疑,他臉色愈發青白,喘息聲粗重而壓抑,不再像是一位執掌乾坤的帝王,更像一頭被逼到絕境、警惕而多疑的衰老困獸。
陳洪那尖厲的質問,恰好戳中了他此刻最敏感、最不願深思的角落。
嘉靖帝的頭顱極其緩慢地轉動了一個微小的角度。
他斜著眼,目光從眼尾掃向黃錦,那眼神裏沒有了絲毫溫度,隻剩下被徹底冒犯後的冰冷猜忌,和一種近乎偏執的、對一切都不再信任的審視。
“黃錦……他問的……朕也在問!你……為何阻他拿人?嗯?!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些什麽?這……這難道不是一次有預謀的羞辱?!告訴朕!”
黃錦的頭叩得更低,額頭緊緊貼著冰涼的金磚。
他的聲音帶著不易察覺的微顫,卻依舊努力維持著清晰“回皇爺,奴婢……奴婢失察。鎮撫司每日呈報百官情狀瑣記,前日確有一則,提及海瑞於城外老鋪購置一口鬆木薄棺,由後門送入其宅。奴婢當時……當時隻以為是其家中有長者病重,提前預備後事,此乃民間常情,且海瑞家境清寒,備棺亦非奇事……便未敢以此等瑣細汙瀆聖聽。如今看來……如今看來,此獠竟是早已存了死諫之心,自絕於陛下、自絕於朝廷之舉!”
他陳述的是事實,未敢有半分增減,甚至帶著請罪的惶恐。
然而,這番話在此刻的嘉靖聽來,卻如同火上澆油。
不是疏忽,竟是早有端倪?
而這端倪,竟被自己最信任的貼身大伴以“瑣細”為由輕輕放過了?
果然,陳洪如同聞到血腥味的鯊魚,眼中猛地迸發出一種惡毒的光,他感覺到了這是一個扳倒黃錦的絕佳機會。
於是陳洪立刻抓住這個縫隙,聲音拔得更高,幾乎要刺破殿宇的沉寂,對著嘉靖尖聲道“主子!主子您聽見了嗎?早有預備!連棺材都備好了!這不是一時狂悖,這是處心積慮,是早有預謀的死諫!這背後定然有人主使!定然有人指使!否則他一區區六品主事,安有如此膽量?又安能算計得如此精準,偏在這萬壽宮吉日發難?!這是要打皇爺您的臉,要攪亂朝局,要毀這萬壽慶典啊主子!”
“預謀……主使……!”
嘉靖帝枯瘦的手指猛地攥緊,指節發出咯咯的輕響。
陳洪的話,精準地戳破了他那已被海瑞奏疏刺得高度敏感的心防。
他猛地挺直了些許身體,胸膛劇烈起伏,目光狠狠掃過下方黑壓壓跪伏一地的百官,最終又釘回黃錦身上,聲音嘶啞卻帶著一種瘋狂的偏執
“說!黃錦!你告訴朕!是誰?!是誰在背後主使這狂犬吠日之舉?!這朝堂之上,是誰容不得朕安生?是誰要借此發難?!說!”
黃錦伏在地上,沉默如同磐石。
他能說什麽?他確實再無別情可奏。
海瑞備棺是實,但他絕無從得知海瑞奏疏內容,更無從揣測其背後是否真有牽連。
此刻任何猜測,都是引火燒身,更會將本就混亂的局勢推向不可控的深淵。
他隻能以沉默承受帝王的雷霆之怒。
而這沉默,在嘉靖眼中,卻近乎一種無聲的默認,至少是無能!
連最貼身的奴才都查不出蛛絲馬跡,這豈不是更印證了對手的老謀深算、其勢力的無孔不入?
遠處的百官隊列,早已是落針可聞,人人麵如死灰,體若篩糠。
趙貞吉更是恨不得將頭埋進金磚縫裏去,冷汗早已浸透了他的裏衣。
海瑞是他的屬下!那口要命的“賀表”是他親手從海瑞家中取出,又親手送入這西苑!
無論海瑞背後有無主使,他趙貞吉一個“失察”、“昏聵”的罪名是絕對逃不掉了!
他甚至能感覺到周遭同僚那若有若無、卻又冰冷刺骨的視線。
首輔徐階,依舊保持著叩首的姿態,花白的頭發在額前散落少許,遮住了他此刻的眼神。
他那素來沉穩如山嶽的背部線條,似乎也僵硬了幾分。
無論他心中如何叫屈,如何自認清白,在這等驚天事變麵前,作為文官之首,他首當其衝。
陛下那“主使”的懷疑,即便毫無證據,第一個要疑及的,自然是他這位似乎最有動機、也最有能力“和皇帝扳手腕”的首輔大人。
他心中一片冰寒,深知此事一個處置不當,便是潑天大禍。
就連聖眷正隆、似乎超然物外的陳恪,此刻也微微垂著眼簾。
他能感受到那無形中也可能掃過自己的猜忌目光——前番陝西賑災,是他力薦的海瑞。
此刻,他心中並無惶恐,隻有一片冰冷的清明,如同置身風暴邊緣的礁石,默默計算著浪濤的力度與方向,等待著最關鍵的那一瞬,才能出手穩住即將傾覆的舟楫。
他知道,嘉靖此刻的瘋狂猜忌,並非全無道理,在這份將皇帝批得體無完膚的《治安疏》麵前,整個文官係統,甚至包括他陳恪,都成了陛下眼中潛在的“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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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靖帝的目光如同失控的燭火,在殿下那些匍匐的背影上來回掃視,每一個低垂的頭顱,此刻在他眼中都仿佛藏著無盡的陰謀與背叛。
他喘著粗氣,隻覺得一股冰冷的孤絕感湧上了心頭。
是啊,他們都有可能。
徐階?高拱?那些清流?甚至是……裕王?
這金碧輝煌的殿堂,這匍匐在地的百官,此刻在他眼中,竟變得如此陌生而危險。
他緊緊攥著那份奏疏,仿佛那是唯一真實的東西,而周圍的一切,都籠罩在了一層令人窒息的、充滿惡意的迷霧之中。
所有的勸諫都可能是逼宮,所有的恭順都可能是偽裝,所有的“巧合”都可能是精心設計的陰謀。
嘉靖此時不再相信任何人。
時間仿佛凝固了。
在這令人窒息的死寂裏,嘉靖帝的目光緩緩掃過下方。
他看到的,是一片恭順的頭頂,一片惶恐的沉默。
沒有人出聲。
沒有人請罪。
沒有人站出來承認,或指認。
這份足以將他這位九五之尊批得體無完膚、甚至氣得吐血的檄文,竟像是憑空出現,無人知曉其來龍去脈,無人與其有絲毫瓜葛。
一股冰冷的、近乎絕望的悲涼,如同毒蛇般噬咬著他的心髒,瞬間壓過了方才的暴怒。
他乾綱獨斷三十五年,自詡洞察人心,掌控一切,將滿朝文武玩弄於股掌之間。
嚴嵩、徐階、清流、勳貴……誰不在他的棋局之中?
可如今,這狠狠抽在他臉上的巴掌,竟找不到揮掌之人!
錦衣衛、東廠、鎮撫司……他布下的耳目何其之多?此刻卻如同瞎了一般!
難道真要如陳洪那蠢材所言,立刻鎖拿海瑞,投入詔獄,嚴刑拷打?
自然可以。
他朱厚熜一句話,便能教海瑞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屈打成招,羅織罪名,甚至當場格殺,皆是易如反掌。
黃錦方才阻止陳洪,口口聲聲說什麽“大局”、“慶典”。
這些,他豈會不知?
但比起這些,更讓他如芒在背、如鯁在喉的是——這海瑞,當真隻是一人所為?
當真隻是那等“讀書讀傻了”的迂腐狂生,憑著一腔孤勇,就能瞞天過海,在這萬壽喬遷的吉日,精準地將這份誅心之疏遞到禦前?
這背後,難道就沒有一雙、甚至無數雙眼睛在暗中窺視?
沒有一隻、甚至無數隻黑手在暗中推動?
他們是不是早就盼著這天了?
盼著有一個人出來,替他們說出不敢說的話,罵出不敢罵的君?
然後……然後借此機會,逼宮?逼朕反省?甚至……逼朕退位?!
想到此處,嘉靖帝隻覺得一股恐懼湧上心頭,那是感受到威脅最真實的感覺。
他一生都在與人鬥,與天爭,最懼最恨的,便是這種脫離掌控的、隱藏在暗處的威脅!
這比十萬大軍壓境,更讓他心驚肉跳!
嘉靖緩緩搖著頭,眼神渙散了一瞬,隨即又猛地聚焦,裏麵充滿了被背叛的痛楚和一種近乎委屈的憤怒。
“你們……你們是不是早就盼著這天了?!就等著有一個人,跳出來,指著朕的鼻子,把朕罵得狗血淋頭!把朕這幾十年的功過是非……全盤否定!然後……然後你們就好……逼朕退位?!是不是!!!”
此時的嘉靖,褪去了所有帝王的威嚴與深沉,更像一個因極度缺乏安全感而陷入癲狂、多疑且倍感委屈的老人。
他感覺自己被一張無形的大網籠罩,被最親近的人集體背叛,那種舉世皆敵的孤絕感和憤怒,讓他理智的堤壩徹底崩塌。
“朕居然……居然被你們蒙在了鼓裏麵!”
這聲聲低語,比雷霆咆哮更令人窒息。
那無形的指控,指向殿內每一個人。
禦階之下,徐階伏地的身軀幾不可察地繃緊了。
花白的發絲垂落在冰涼的金磚上,遮擋了他無比焦慮的眼神。
不能再讓陛下這般胡思亂想下去了!
這把火,眼看就要從海瑞那個瘋子身上,燒到整個文官係統,燒到他這位首輔、這位清流領袖的頭上!屆時,就不是一個海瑞死活的問題,而是整個朝局都要地動山搖,甚至可能重現當年“大禮議”後清洗朝堂的血腥局麵!
他必須出麵!必須立刻將事態控製住,將皇帝的怒火重新引導回“海瑞個人狂悖”這個框架內。
絕不能讓陛下懷疑到有更深層的、針對皇權的陰謀!
他必須出麵了!哪怕隻是先將“失察”之罪攬下,也必須先將陛下的情緒穩住!
徐階深吸一口氣,胸腔微微起伏,就待撐起身體,出列陳奏。
然而,就在他肩膀微動,即將抬起的刹那——
他左側前方不遠處,幾乎是同時,兩道身影猛地從匍匐的狀態中挺起身來!
由於動作幾乎同步,兩人甚至在直起腰後,下意識地側首,對望了一眼,彼此眼中都清晰地映出了一絲驚愕與意外。
是戶部尚書趙貞吉,和靖海伯、兵部右侍郎陳恪!
“臣戶部尚書趙貞吉有本陳奏!”
“臣兵部右侍郎陳恪有本陳奏!”
兩道聲音,不約而同地驟然響起!
這突如其來的變故,讓所有人為之一怔。
連龍榻上情緒失控的嘉靖帝,那瘋狂的目光也被猛地吸引了過去,瞳孔微微收縮。
而這也讓正準備硬著頭皮出列的徐階動作猛地一滯。
他抬起的半個身子又悄無聲息地伏低了些許,那雙深陷的老眼在趙貞吉與陳恪之間快速掃視了一圈,精於算計的腦海中瞬間閃過無數念頭。
有人願意搶先出頭,自是再好不過。
他正好可以借此觀察陛下反應,權衡利弊,再決定自己該如何進退。
於是,他選擇了暫時沉默,將已經到了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重新扮演起那位看似惶恐無措、靜待聖裁的首輔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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