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5章 賀表來了(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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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西苑精舍。
與前日萬壽宮朝賀時的喧囂鼎沸相比,此地的氣氛依舊沉凝,甚至更添了幾分難以言喻的壓抑。
嘉靖帝並未在禦榻上安坐,而是背對著殿門,負手站立。
他身形瘦削,裹在寬大的道袍裏,仿佛一尊凝固的雕像。
黃錦侍立一旁,眼觀鼻,鼻觀心,大氣不敢出。
幾名司禮監的秉筆太監則垂首躬身,等待著皇帝的進一步旨意。
陳恪來了。
他依舊穿著那身象征伯爵與兵部侍郎身份的緋色官袍,但步履卻比平日遲緩了許多,每一步都似踩在綿軟的雲端,又似負著千鈞重擔。
他的臉色是一種極為難看的、近乎透明的慘白,仿佛一夜之間被抽幹了所有血色,眼眶下是濃重的青影,嘴唇幹燥甚至有些皸裂。
他行至禦前,依禮深深一揖,動作略顯僵硬遲緩“臣陳恪,叩見陛下。”
他的聲音沙啞低沉,失去了往日清朗的力度,像是被砂紙打磨過一般。
嘉靖帝緩緩轉過身,那雙深陷的、依舊殘留著昨日暴怒與驚悸痕跡的眼睛,掃過陳恪的臉。
目光在他異常的臉色和疲憊的神態上停留了片刻,才淡淡開口,聲音平穩卻帶著不容錯辨的審視“陳卿來了。朕昨日交待之事,卿……可有章程了?”
他沒有問陳恪為何這般模樣,仿佛那並不重要,又或者說,一切異常都在他此刻極度敏感的洞察範圍之內。
陳恪微微垂首,避開了皇帝那極具穿透力的目光,聲音依舊沙啞,卻努力維持著清晰和恭謹“回陛下,臣昨夜回去後,輾轉反側,深感此事關乎國體,關乎聖譽,重於泰山。海瑞雖狂悖忤逆,然其奏疏內容,臣既奉旨需批駁查審,則必先深究其每一字句,厘清其攻訐之謬誤,方可……方可有的放矢,以正視聽,以安天下之心。”
他語速不快,甚至有些緩慢,仿佛每個字都需要耗費極大的氣力才能說出,但邏輯清晰,態度顯得極為認真負責。
“故臣愚見,”陳恪繼續道,聲音愈發顯得吃力,“當務之急,應即刻由司禮監、文書房,將海瑞之疏全文謄錄,分發至三法司、翰林院、乃至……乃至內閣諸位閣老。令其各自閉門研讀,詳加剖析,就其所述各項……如玄修耗用、吏治廢弛、邊鎮虛實等,逐一核對駁辯,務求證據確鑿,理據充分。待各方條陳匯總,再由臣……由臣統籌梳理,去蕪存菁,草擬最終之……之批答奏章,呈送陛下禦覽聖裁。”
他提出的,是一個極其繁瑣、但看上去無比“公正”且“嚴謹”的程序。
這符合他一貫給人的“務實”、“注重細節”的印象,也巧妙地將審查的壓力分散給了整個官僚係統,而非他一人獨攬。
然而,在陳述這“章程”的過程中,他的氣息明顯變得愈發急促和不穩,額角甚至滲出了細密的、冰冷的汗珠,身體幾不可察地微微晃了一下,又被他強行穩住。
嘉靖帝靜靜聽著,目光始終未曾離開陳恪。
他那雙閱盡人心鬼蜮的眼睛微微眯起,似乎在評估著陳恪這番話是真心還是假意,是實策還是推諉。
殿內一時寂靜,隻有陳恪略顯粗重的呼吸聲清晰可聞。
良久,嘉靖帝才緩緩開口,語氣聽不出喜怒“卿之所言,倒也……周詳。隻是,如此一來,耗時日久。朕,等得起嗎?”
他的目光如同實質,壓在陳恪身上。
陳恪似乎想再次躬身回話,但就在他試圖直起腰的瞬間,異變陡生!
隻見他身體猛地一個劇烈的搖晃,仿佛被無形的重錘擊中,臉色瞬間由慘白轉為一種駭人的灰敗!
他下意識地抬手似乎想扶住額頭或抓住什麽支撐,但手伸到一半便無力地垂落。
“臣……臣……”他喉嚨裏發出幾個模糊不清的音節,眼神驟然渙散,失去了所有焦距。
下一刻,在嘉靖帝驟然收縮的瞳孔注視下,在黃錦驚恐的低呼聲中,陳恪整個人如同斷了線的木偶,直挺挺地、毫無征兆地向前撲倒!
“砰!”
沉重的軀體砸在金磚地上的悶響,在寂靜的精舍內顯得格外驚心動魄!
“陳卿!”
嘉靖帝幾乎是下意識地驚呼出聲,一直負在身後的手猛地伸出,似乎想隔空扶住,但他離得遠,根本不及。
“伯爺!”黃錦的反應極快,一個箭步衝上前,也顧不得什麽禮儀尊卑,慌忙蹲下身去查看。
隻見陳恪雙目緊閉,牙關緊咬,臉上血色盡褪,呼吸微弱得幾乎察覺不到,已然完全失去了意識。
“快!傳太醫!快傳太醫!”黃錦抬頭,聲音尖利急促,充滿了真正的驚惶,對著殿外厲聲高喊。
小火者們嚇得魂飛魄散,連滾帶爬地衝出去傳令。
嘉靖帝也幾步從禦案後繞了出來,走到近前,低頭看著倒在地上一動不動的陳恪,眉頭緊緊鎖起,臉上那慣常的冷漠和猜忌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擊碎,取而代之的是一絲真實的錯愕與……不易察覺的動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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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著陳恪那異常的臉色,看著他即便昏迷中依舊緊蹙的眉頭,看著他官袍下似乎還在微微顫抖的身軀。
“怎會如此……”嘉靖帝喃喃自語,聲音裏帶著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預料到的波動。
不過片刻,太醫院的院使和兩位最擅內科急症的禦醫,幾乎是被人拖著飛奔而來,氣喘籲籲,藥箱都來不及拿穩。
“快!快給靖海伯診治!”黃錦急忙讓開位置,聲音依舊發緊。
太醫們不敢怠慢,立刻跪倒在地,為首的老院使顫抖著手指搭上陳恪的腕脈,另一人翻開他的眼瞼查看,還有一人急忙取出銀針。
精舍內一時間鴉雀無聲,隻剩下太醫們急促而壓抑的診治聲,以及嘉靖帝那變得有些沉重的呼吸聲。
他不再看地上的陳恪,而是緩緩踱回窗邊,目光投向窗外,但眼神卻並未聚焦在任何景物上。
他的腦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現出這些年來關於陳恪的一幕幕
殿試時那份令他驚豔的策論,以及太祖托夢的“恪守本心”……
獻三市、整大典、蘇州練兵、通州破虜……
還有那終日轟鳴、不斷產出精良火器的神機火藥局……
這個年輕人,似乎從他出現的那一天起,就一直在奔波,在忙碌,在為他朱厚熜解決一個又一個棘手的難題。
他幾乎從未停歇過,就像一架被上緊了發條的精密機器,不間歇地運轉著。
積勞成疾嗎……嘉靖帝的腦海中忽然浮現這個念頭。
昨日那場風波,海瑞那字字誅心的奏疏,自己那雷霆般的震怒,以及隨後交付的、極其棘手且違背本心的審查任務……是否就成了壓垮這匹強壯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急火攻心,憂思過甚,加之宿疾勞頓……似乎一切都能解釋得通了。
嘉靖帝緩緩閉上眼,心中那堅冰般的猜忌,似乎被這突如其來的“意外”撬開了一道細微的裂縫。
一種複雜的情緒湧上心頭——有帝王對有用之臣可能折損的惋惜,有對自身昨日或許過於逼迫的些微反省,但更多的,是一種“原來如此”的了然。
若陳恪真是裝病,豈會如此逼真?豈會選擇在禦前發作?這代價未免太大,風險也高到無法想象。
以陳恪之智,當有更圓滑的推脫之法,何必行此險招?
在他看來,這更像是一個忠心耿耿的能幹臣子,在巨大的壓力和責任下,身體終於不堪重負的真實反應。
就在這時,太醫院使結束了診脈,與其他兩位太醫低聲快速交換了一下意見,然後跪行轉向嘉靖帝,聲音帶著敬畏和確認後的沉重“啟稟陛下,靖海伯脈象浮緊紊亂,氣血逆衝,乃邪寒內侵、五內鬱結、急火攻心之象!且觀其麵色、體征,乃長期勞頓透支,元氣大耗所致!此次發作極為凶險,若再晚上片刻,恐……恐有風痹蹇滯之厄!需立刻靜臥調治,絕不能再勞心費神,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太醫的話,字字清晰,擲地有聲,為陳恪的“病”蓋上了權威的印章。
嘉靖帝聽完,沉默了片刻,再開口時,語氣已恢複了帝王的平靜,卻少了幾分之前的冰冷“既如此,便依你們太醫之法,用心調治。需要什麽藥材,直接去內庫支取。務必……要讓靖海伯盡快好轉。”
“臣等遵旨!”太醫們連忙叩首。
“黃錦,”嘉靖帝又吩咐道,“安排人手,小心將陳卿送回府去。傳朕口諭,令其安心靜養,朝中諸事,暫不必操心。”
“是,奴婢這就去辦。”黃錦躬身應道,立刻指揮著小火者和侍衛們,極其小心地將昏迷不醒的陳恪抬起,準備用軟轎送走。
嘉靖帝目送著陳恪被抬出精舍,目光深邃。
他知道,審查海瑞之事,暫時無法指望陳恪了。
但奇怪的是,他心中並未因此再生出多少惱怒,反而有一種果然如此的平靜,甚至對陳恪那份因公盡瘁而倒下的忠誠,生出了一絲難得的、近乎真實的體恤。
他絕不會想到,也不可能想到。
時間撥回到今日清晨。
靖海伯府的主臥內卻門窗緊閉,暖意熏人,甚至帶著一種不正常的、令人窒息的燥熱。
陳恪僅著中衣,麵色平靜地站在地當中。
他麵前,八個碩大的黃銅炭盆被依次排開,裏麵上好的銀絲炭燒得正旺,赤紅的火苗舔舐著空氣,散發出滾滾熱浪,將房間烘得如同盛夏酷暑的煉鐵爐。
常樂站在一旁,手中捧著一件厚實無比的貂皮大氅,眼圈泛紅,嘴唇緊抿,看著丈夫的目光裏充滿了不忍與擔憂,卻終究沒有出言阻止。
她深知,這是陳恪權衡利弊後,所能選擇的最佳,也是唯一能兩全的破局之路。
既全了君臣之義,又守住了心中之道。
陳恪接過那件沉重的大氅,披在身上,係緊帶子,隨即又用一條厚厚的羊毛毯將自己從頭到腳嚴嚴實實地裹了起來。
他走到那八個炭盆圍出的中心區域,如同進行某種莊嚴的儀式般,盤膝坐下,閉上了雙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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熱浪如同有形質的牆壁,從四麵八方擠壓而來,瞬間便淹沒了他的感官。
汗水幾乎在刹那間就從每一個毛孔裏洶湧而出,浸透了單薄的中衣,旋即又被厚重大氅和毛毯牢牢鎖住,化作令人窒息的濕熱,包裹著他。
額前、鬢角、頸項、脊背……汗水匯成溪流,蜿蜒而下,帶來陣陣麻癢,呼吸也變得極其困難,每一次吸氣都如同吞咽火焰,灼燒著氣管和肺葉。
他的臉色由正常的白皙迅速轉為不正常的潮紅,如同喝醉了酒,太陽穴處的血管突突直跳。
常人恐怕片刻也難以忍受。
但陳恪依舊閉目端坐,如同一尊沉默的石佛,唯有緊抿的嘴角和微微顫動的睫毛泄露出他正承受著巨大的痛苦。
他在心中默默計算著時間,感受著體溫的急劇升高和心跳的瘋狂加速。
他在賭,賭自己這副經過數年軍旅和鍛煉、遠比文官強健的體魄,能夠承受住這極致的煎熬,並在需要的時候,爆發出足以騙過所有人的“病症”。
約莫一炷香後,他猛地睜開眼,對常樂點了點頭。
常樂立刻上前,和阿大一起,迅速將他從炭火包圍中攙扶起來,七手八腳地剝掉那身早已濕透、沉重無比的“盔甲”。
冷空氣驟然接觸到被汗水浸透、高溫蒸騰的皮膚,激起一陣劇烈的戰栗。
陳恪咬緊牙關,推開攙扶,踉蹌著幾步衝到早已備在院中的那個碩大木桶前——
桶內,是剛從深井中打上來的、冒著森森寒氣的冰水!水麵甚至漂浮著幾塊未化的碎冰!
他沒有絲毫猶豫,在一片驚呼聲中,猛地一頭紮了進去!
“恪哥哥!”
“伯爺!”
刺骨的冰冷如同千萬根鋼針,瞬間刺透皮膚,紮入骨髓!
與方才煉獄般的酷熱形成了極致而凶險的衝突!
陳恪隻覺得眼前一黑,心髒仿佛被一隻冰冷的大手狠狠攥住,猛地停止了跳動,旋即又以一種近乎撕裂的方式瘋狂擂動起來!
血液似乎瞬間凝固,又在下一秒激烈奔湧,衝擊著脆弱血管。
極致的冷熱交替,對他身體的負荷遠超常人想象。
他猛地從水中抬起頭,劇烈地咳嗽起來,渾身不受控製地劇烈顫抖,牙齒咯咯作響,臉色由剛才的潮紅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褪去,變得如同窗外積雪般慘白,沒有一絲血色。
“快!快扶伯爺起來!擦幹!換上朝服!”常樂帶著哭腔急令,和阿大周伯等人手忙腳亂地將幾乎凍僵的陳恪從冰水裏撈出來,用幹燥的厚布用力擦拭他冰冷僵硬的身體,飛快地套上那身緋色侍郎官袍。
整個過程,陳恪幾乎無法自主站立,全靠旁人支撐。
他的意識時而清醒,時而模糊,隻覺得一股強大的寒意從骨頭縫裏鑽出來,肆虐全身,而額頭卻又詭異地開始發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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