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6章 賀表來了(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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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靖三十五年冬,北京城。
內閣值房內,炭火燒得雖旺,卻驅不散一種無形的、滲入骨髓的寒意。
空氣凝滯,唯有紙張翻動的沙沙聲,以及偶爾響起的一聲極力壓抑的、沉重的吸氣聲。
徐階、高拱、趙貞吉,以及幾位被緊急召來的刑部、大理寺堂官,正圍著一張寬大的紫檀木案。
案上,別無他物,唯有那份字字如刀、墨跡仿佛還帶著書寫者滾燙血氣與決絕的《治安疏》抄本。
每人手中都持有一份,卻無人能真正“讀”進去。
海瑞的言辭太過犀利,所指太過確鑿,像一麵無法回避的銅鏡,照得每個人臉上都青白交錯,坐立難安。
這不是在閱讀一份奏疏,而是在接受一場無聲的、針對靈魂的拷問。
徐階花白的眉頭緊鎖,指尖在案麵上敲擊,節奏紊亂。
他看得最慢,並非字句艱澀,而是每一個字都需要他在心中反複權衡其背後可能引發的驚濤駭浪,以及……該如何將這場足以焚毀一切的大火,控製在“可控”的範圍之內。
他深知,陛下將此疏交予他們“觀摩”,絕非真心求教,而是迫不得已,更是一場冰冷的測試。
高拱則麵色鐵青,時而快速翻閱,時而停頓良久,鼻息粗重。
他欣賞海瑞的膽色,認同其指出的部分弊病,但對其方式之激烈、將皇帝逼至絕境的後果,則感到一種焦灼的無力。
趙貞吉作為海瑞名義上的上官,他感覺自己如同抱著一塊燙手山芋。
海瑞的每一句指控,都像是在抽打他的臉麵,質疑他這位戶部尚書的政績與操守。
更讓他心悸的是,陛下和首輔會如何看他?馭下無方?甚至……暗中縱容?
就在這死寂而壓抑的沉默幾乎要凝固之時,值房的門被輕輕推開,一名中書舍人步履急促卻盡量不發出聲響地走入,徑直來到徐階身邊,俯身低語了幾句。
徐階一直微闔的眼眸倏然睜開,精光一閃而逝,隨即又恢複了古井無波的深沉。
他緩緩放下手中的奏疏抄本,目光掃過在場眾人,尤其是在趙貞吉臉上停頓了一瞬,聲音平穩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微妙變化
“剛得到消息,靖海伯陳恪,昨日於西苑精舍麵聖奏對時,急火攻心,舊傷複發,嘔血昏厥,已由陛下特旨,送回府中靜養了。”
“什麽?!”
一語落下,滿室皆驚。
高拱猛地抬頭,眼中滿是錯愕與難以置信“子恒?他……他身體素來強健,前日朝賀時還……”
趙貞吉更是心頭劇震,握著紙張的手指下意識地收緊,險些將薄薄的宣紙捏破。
陳恪?病倒?在這個節骨眼上?
作為陛下親口指定的、負責“批駁查審”海瑞奏疏的核心人物之一?
各種猜測瞬間在他腦海中翻騰起來。
是真病?前日萬壽宮朝賀,陳恪雖略顯疲憊,但氣色尚可,言語清晰,怎會一夜之間就嚴重到嘔血昏厥?莫非是麵對海瑞這道無解難題,憂憤交加,真的撐不住了?
還是……假病?
這個念頭悄然鑽入心間。
是了!以此子之精明強幹,聖眷之隆,若非萬不得已,豈會輕易倒下?
這病,來得太巧,太是時候!
這是否是一種極高明的金蟬脫殼之計?
以此避開這注定玷汙清名的“批駁”差事?
既全了帝命,又保全了自身在清流和軍中的聲望,不至於背上“讒害直臣”的罵名?
徐階將眾人反應盡收眼底,尤其是趙貞吉那一閃而逝的驚疑。
他沉吟片刻,仿佛經過慎重考慮,緩緩對趙貞吉開口道“孟靜啊。”
趙貞吉立刻收斂心神,躬身應道“學生在。”
“靖海伯乃國之幹城,陛下素來倚重。如今驟然病倒,於公於私,我等都理應關切。”徐階語氣溫和,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指示意味,“你與子恒同朝為官,素有往來,便代內閣,代表我等,前去靖海伯府探視一番吧。看看子恒病情究竟如何,是否需要太醫院再加派得力人手,也好讓陛下與我等安心。”
這話說得冠冕堂皇,無可指摘。
趙貞吉心中雪亮,首輔此舉,名為探病,實為探查!
徐階自己也吃不準陳恪這病是真是假,更摸不透陳恪在此事上的真實態度和打算。
派他前去,就是要他親眼看看虛實,掂量掂量這位聖眷正隆的靖海伯,在這場驚天波瀾中,究竟會選擇站在哪一邊,或者說,選擇如何“躺下”。
更有另一方麵的考量,則是嘉靖的旨意,既然陳恪是嘉靖下旨送回府中靜養。
那麽陳恪的病是真是假,則能代表嘉靖的心意。
若陳恪真病了,那麽一切都合乎情理。
倘若陳恪裝病,又或者是陛下默許他裝病?那就非常的耐人尋味了。
“閣老放心,同朝為官,理當如此。”趙貞吉麵上不見絲毫異樣,恭敬應下,“學生這便前往靖海伯府,定將閣老與諸位同僚的關切帶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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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答得幹脆,仿佛這隻是一次再尋常不過的同僚間的關懷走動。
然而,當他轉身走出內閣值房,步入凜冽的寒風中時,臉色瞬間沉靜下來,眼底深處掠過一絲凝重與探究。
陳子恒……你究竟是真,是假?
靖海伯府門前,果然如預料般冷清,兩扇朱漆大門緊閉,門前石獅旁,赫然掛著一麵醒目的“謝客”木牌。
趙貞吉的轎子悄然落下。
他整理了一下緋袍玉帶,緩步上前,親自抬手,不輕不重地叩動了門環。
片刻後,門上一扇尺許見方的小窗“吱呀”一聲從內打開,露出一張蒼老而警惕的麵孔,正是門房周伯。
周伯目光掃過趙貞吉的官服,語氣平淡卻堅決“這位大人,我家伯爺沉屙纏身,醫矚靜養,概不見客。還請大人見諒。”說罷,便欲關上小窗。
“老伯且慢。”趙貞吉上前半步,聲音溫和卻帶著久居上位的從容,“本官戶部尚書趙貞吉,奉內閣徐閣老之命,特來探視靖海伯病情。煩請通稟一聲,若伯爺實不便見,本官問明情況便走,絕不敢叨擾。”
周伯的老眼在趙貞吉臉上停頓了片刻。
尚書之尊,內閣之名,他自然聽得明白。
想到夫人之前的囑咐,他臉上的警惕稍緩,點了點頭“原來是趙部堂。請稍候,容老奴入內稟報。”
小窗再次關上。
趙貞吉靜立門外,寒風吹拂著他的官袍下擺,獵獵作響。
他麵無表情,心中卻在飛速盤算。
這靖海伯府的規矩依然森嚴,下人應對也得體,看不出慌亂之象。
沒過多久,府門一側的角門“吱嘎”一聲從內打開。
周伯再次出現,側身讓路“趙部堂,請。伯爺請您進去。”
趙貞吉微微頷首,邁步而入。
在周伯的引領下,穿過庭院,徑直走向內院正房。
越往裏走,空氣中彌漫的那股濃鬱苦澀的藥味便愈發清晰刺鼻。
廊下偶爾可見匆匆走過的侍女,皆麵色凝重,步履輕悄,整個府邸都籠罩在一片壓抑的寂靜之中。
步入正房,暖意混合著藥氣撲麵而來。
趙貞吉一眼便看到,陳恪半倚在靠窗的一張鋪著厚厚裘皮的軟榻上。
隻見陳恪身上蓋著錦被,麵色是一種近乎透明的蒼白,不見絲毫血色,嘴唇幹裂,眼眶深陷,周遭是濃得化不開的青黑。
他呼吸微弱而急促,仿佛每一次吸氣都極為費力,整個人透著一股油盡燈枯般的虛弱。榻邊小幾上,放著半碗未曾喝完的漆黑藥汁。
這副模樣,絕非裝假所能企及!
趙貞吉心頭猛地一沉,先前那份“裝病”的懷疑,瞬間消散了大半。
這分明是元氣大傷、五勞七傷之象!
“趙…趙部堂……”陳恪似乎察覺到來人,眼皮艱難地抬起,目光渙散了片刻才聚焦在趙貞吉身上,聲音嘶啞微弱,幾乎難以聽清,“恕…恕恪……不能全禮了……”
“子恒!快別動!”趙貞吉連忙快步上前,臉上瞬間堆滿了恰到好處的關切與憂心,虛按著手,“怎會如此?前日見你還好好的!這才兩天的功夫,竟憔悴至此!”
他語氣真摯,仿佛真是痛心疾首。
陳恪艱難地扯動了一下嘴角,似乎想擠出一個笑容,卻顯得無比疲憊虛弱“勞…勞部堂掛心……咳咳……舊疾……湊巧發作……不中用了……”
幾句話斷斷續續,伴隨著壓抑的咳嗽,聽得人心頭發緊。
“萬萬不可如此說!子恒你正當盛年,必能逢凶化吉!”趙貞吉在榻邊的繡墩上坐下,身子前傾,一副推心置腹的模樣,“陛下和徐閣老聽聞你病倒,都十分關切,特命我前來探望。太醫院可用了藥?若需什麽珍稀藥材,盡管開口,戶部乃至內庫,定當竭力尋來!”
“多謝……陛下隆恩……閣老厚愛……”陳恪眼神黯淡,緩緩搖頭,“太醫……已開了方子……說是,急需靜養……切忌再勞心耗神……否則,恐有風痹之厄……”
他將太醫的診斷緩緩道出,每一個字都透著無力與無奈。
趙貞吉仔細聽著,觀察著陳恪每一絲細微的表情和氣息,心中最後那點疑慮也漸漸煙消雲散。
這病情,這醫囑,合情合理,由不得人不信。
他歎了口氣,臉上露出感同身受的沉重“唉!誰能料到竟出此變故。子恒你且寬心養病,萬事皆以身體為重。”
他話鋒微微一頓,仿佛不經意地引入正題,“隻是……海瑞那狂徒之事,陛下交由你我……如今你病倒,這……”
陳恪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眼底隻有一片虛弱的茫然與歉疚“部堂……恪……實是有心無力……辜負聖恩了……此事,恐怕……隻能偏勞部堂……與三法司諸位同僚……多費心了……”
他語速極慢,氣若遊絲,將一副力不從心、被迫將燙手山芋交出的姿態,做得淋漓盡致。
趙貞吉心中五味雜陳。
一方麵,少了陳恪這個深得帝心、手段百出的“盟友”,獨自應對海瑞案的壓力陡增;另一方麵,又何嚐不是少了一個分薄“批駁直臣”汙名的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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功過是非如今大半要落在他一人頭上了。
“子恒這是哪裏話,安心養病要緊。”趙貞吉寬慰道,隨即又試探著問,“關於海瑞其奏疏,子恒病倒前,可曾有何見解?或對審理此案,有何示下?”
他試圖從陳恪口中摳出一點有用的東西,哪怕隻是方向性的暗示。
陳恪聞言,沉默了片刻,似乎極力凝聚起一絲渙散的神思,緩緩道“其疏……激烈……然,空口白牙,不足為憑……欲駁其謬,需……需核實其所言諸事……錢糧、吏治、邊備……一一核驗……證據確鑿……方能……方能有的放矢……否則,恐難……服眾……”
這番話,說得斷斷續續,有氣無力,卻點出了一個“拖”字訣和“實證”路線——想要批倒海瑞,不能光靠扣帽子,得把他奏疏裏提到的具體問題都核查一遍,用事實說話。
這聽起來無比正確,無比穩妥,卻也……無比耗時,無比麻煩!
簡直是把一顆火星丟進幹柴堆,生怕火勢不夠大,非要細細翻查一遍所有柴火!
趙貞吉聽得眼角微微抽搐。
核查?怎麽核查?海瑞罵皇帝修道花錢,你去內承運庫查賬?
罵吏治腐敗,你去查天下所有官員?
這根本是一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隻會將更多人和事拖下水,將局麵攪得更加混亂!
他忽然覺得,陳恪這病,倒真是時候。
這攤渾水,不蹚也罷!
“子恒所言甚是,老成謀國之道。”趙貞吉麵上卻不動聲色,鄭重地點了點頭,“我等必當謹慎,詳加核實,務求穩妥。”
他又坐著說了幾句毫無營養的寬慰話,見陳恪精神愈發不濟,眼皮沉重得幾乎要闔上,便適時地起身告辭“子恒好生休息,切勿再思慮公務。我改日再來看你。”
“周伯……代我……送送部堂……”陳恪聲音幾不可聞,似乎連抬手道別的力氣都沒有了。
趙貞吉最後看了一眼榻上那虛弱不堪的年輕伯爵,轉身走出房門,臉上的關切瞬間褪去,化為一片深沉的思索。
穿過庭院,走出靖海伯府,冷風一吹,趙貞吉深吸一口氣。
陳恪是真的病了,病得很重。
陳恪這番病倒,無論初衷為何,客觀上確是把他自己摘了出去,卻將這燙手至極的山芋,結結實實、完完全全地塞到了他趙貞吉,以及背後的徐階手中。
海瑞的案子,如今是徹頭徹尾的麻煩。
嚴辦,清議如何看?青史如何書?不辦,陛下那裏如何交代?
趙貞吉忽然有些羨慕,甚至有一絲嫉妒陳恪了。
比起榻上那位看似病重垂危的陳子恒,自己才是真正被架在火上烤的那個人。
能在這個關頭,以這樣一種無可指摘的方式“躺下”,或許,才是真正的大智慧。
他收斂心神,吩咐轎夫“回文淵閣。”
他得盡快將所見所聞,一字不差地回稟徐閣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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