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張偉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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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嶼,你今天有空沒?”這一天,張偉突然找到孟嶼問道。
    孟嶼正在趕稿子,頭也沒回的問道:“有呀,怎麽了。”
    “大力呢?”張偉看了看房間沒有找到諸葛大力。
    “她今天去參加比賽了,代表學校去國家比賽。”
    “哦,真厲害。”張偉笑了笑:“那個,今天回一趟福利院唄?”
    孟嶼愣了一下,然後扭頭看向張偉:“怎麽突然想回福利院?”
    “院長昨天晚上給我打電話說找到了我一些親戚的消息。”張偉頓了一下:“我…我想去了解一下情況。”
    孟嶼扯了扯嘴角:“這是好事啊,我們走吧。順便在那裏吃個飯…”
    “行,那我去收拾一下。”
    “好。”孟嶼拿出手機給大力留言:“大力,我去一趟福利院。”然後下樓準備開車去了。
    上海的天空是那種灰蒙蒙的、帶著點濕冷的鉛灰色。孟嶼那輛低調得過分、經常被誤認為是帕薩特的黑色輝騰,緩緩駛出地下車庫,融入車流。
    副駕駛的張偉,屁股底下像裝了彈簧,坐立不安。
    他不停地搓著手,臉上是藏不住的笑意,嘴角都快咧到耳朵根了。
    他今天特意穿了件嶄新的、熨得筆挺的深灰色西裝,頭發也抹了點發蠟,試圖顯得“律師範兒”十足,但那股子由內而外透出的興奮勁兒,讓他更像一個即將去春遊的小學生。
    “我說小嶼,你這車空調真給力!”
    張偉沒話找話,試圖平複自己過於激動的心情,但效果不佳,“比我們律所那輛破桑塔納強多了!大力媽媽老說經費緊張,換車?門兒都沒有!”
    孟嶼握著方向盤,視線專注地看著前方擁堵的車流。
    嘴角習慣性地向上彎了彎,但那笑意並未抵達眼底,顯得有些公式化。“嗯,還行。律所的車是公用的,能跑就行。你這身行頭,倒是挺精神。”他的聲音平穩,聽不出太多情緒。
    “那是!”
    張偉挺了挺胸脯,小心地撫平西裝前襟根本不存在的褶皺,“見親戚嘛,第一印象很重要!院長在電話裏說,對方在蘇州,好像做點小生意?人挺和善的……你說,我見了麵第一句該說什麽?‘您好,我是張偉,是您失散多年的……呃,親戚?’ 會不會太直接了?還是該含蓄點?”
    孟嶼趁著等紅燈的間隙,瞥了一眼旁邊喋喋不休、已經開始預演認親場景的張偉。
    那雀躍的樣子,像極了當年在福利院智商測試後,即使被調侃“智商減40才勉強算聰明”也依然樂嗬嗬的少年。
    一絲複雜的情緒掠過孟嶼的心頭,那是一種為朋友由衷高興,卻又無法完全擺脫自身陰影的沉重感。
    “自然點就好,”孟嶼收回目光,聲音依舊平穩,“血緣這東西,有時候就是玄學。合眼緣,聊得來,比什麽都強。”
    他頓了頓,又補充道,“帶點見麵禮,院長應該知道對方喜歡什麽,待會兒問問他。”
    “對對對!還是你考慮周到!”張偉一拍大腿,隨即又緊張起來,“買什麽好呢?茶葉?糕點?蘇州人是不是喜歡絲綢?哎呀,這個預算……”他習慣性地開始盤算起口袋裏的錢。
    孟嶼沒接話,隻是輕輕踩下油門,車子平穩地滑行出去。
    城市的喧囂被隔絕在車窗外,車內隻剩下空調的低鳴和張偉略顯絮叨的暢想。
    孟嶼的目光落在前方車流尾燈閃爍的紅光上,思緒卻像車窗外的冷空氣一樣,悄無聲息地沉了下去。
    那些刻意塵封的記憶碎片,因為張偉即將擁有的“家人”,再次變得清晰而銳利。
    那個冰冷、充滿打罵和恐懼的“家”,那個把他當作累贅的“血緣陌生人”……六歲那年自己主動要求被送走的決絕,福利院鐵門在身後關上的沉重聲響,仿佛就在昨天。
    他下意識地伸手,摸向中控台下方一個不起眼的儲物格。手指觸到一個冰涼堅硬的小盒子。那是一個磨砂麵的金屬煙盒。
    張偉正說到興頭上:“……你說我要是真找到親戚了,以後過年是不是就能去蘇州了?聽說那邊年糕特別好吃!哎,小嶼,到時候咱們一起去啊,帶上大力!讓她也感受感受……”
    他的聲音戛然而止。
    因為他眼角的餘光,無比清晰地捕捉到了孟嶼的動作——那隻伸向儲物格的手,指節分明,動作帶著一種他非常熟悉的、隱忍的停頓。
    然後,他看到了孟嶼指尖夾著的那根細長的白色香煙。
    車內的氣氛瞬間微妙地凝固了一下。
    張偉臉上的興奮像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混雜著擔憂和“我就知道”的了然。他太了解孟嶼了。
    隻有在他內心被最深沉的陰霾籠罩時,才會碰這東西。而且,隻有在張偉麵前,他才不會刻意隱藏這一點。
    張偉張了張嘴,那些關於蘇州年糕、親戚見麵的美好憧憬,一下子堵在了喉嚨裏。
    他看著孟嶼熟練地按下點煙器,等待那微弱的紅光亮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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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哢噠一聲輕響,在安靜的車廂裏格外清晰。橙紅色的火苗湊近煙頭,一縷淡藍色的煙霧嫋嫋升起。
    煙草的苦澀氣味迅速彌漫開來,帶著一絲冬日裏特有的凜冽感。
    孟嶼深深吸了一口,然後緩緩吐出。
    煙霧繚繞中,他的側臉線條顯得有些模糊,眼神透過擋風玻璃,望向遠處鉛灰色的天際線,沒有焦點。
    車窗被他無聲地降下一條細縫,冷風立刻灌進來,吹散了煙霧,也帶來刺骨的寒意。
    “咳,”
    張偉清了清嗓子,試圖打破這沉重的安靜,語氣變得小心翼翼,帶著點笨拙的轉移話題,“那個……前麵路口右轉是吧?好像有點堵。對了,院長電話裏說福利院廚房的下水道好像又有點堵,老毛病了,待會兒要不要順路買個疏通劑?我記得上次買的那個牌子挺好用的……”
    他絮絮叨叨地說著些雞毛蒜皮的小事,眼睛卻忍不住瞟向孟嶼夾著煙的手指。
    那手指很穩,煙霧在指尖靜靜燃燒,但張偉知道,那平靜的表象下,是怎樣的驚濤駭浪在翻湧。
    他為自己的好消息無意間勾起了兄弟的痛苦回憶而感到一絲愧疚和心疼。
    孟嶼沒有立刻回答,又吸了一口煙,才淡淡地“嗯”了一聲。他聽出了張偉刻意放輕的語氣裏那份小心翼翼的關切。
    他側過頭,對張偉勉強扯出一個安撫性的、極其短暫的笑容,眼神裏帶著一絲疲憊和歉意:“沒事,你繼續說蘇州。年糕……確實不錯。”
    他抬手,將隻抽了三分之一的香煙,用力摁熄在車載煙灰缸裏。微弱的火星徹底熄滅,留下一小截灰白的煙蒂。
    “走吧,”孟嶼的聲音恢複了慣常的平穩,關上了車窗縫隙,“前麵超市停一下,給院長帶點水果,再……買點年糕。”
    他頓了頓,補充道,“蘇州的。”
    張偉看著他掐滅煙的動作,心裏那點因為自己太興奮而忽略兄弟感受的小疙瘩,稍微鬆了點。
    他用力點點頭,臉上重新擠出笑容,盡管沒有之前那麽燦爛:“好!買年糕!院長肯定也愛吃!哎,你說買桂花糖年糕還是豬油年糕?大力喜歡哪種……”
    車子重新匯入車流,張偉又開始了他關於年糕品種的“嚴肅”探討,隻是聲音放低了些,語速也慢了些。
    孟嶼專注地開著車,偶爾應和一聲,眼神裏的陰霾並未完全散去,但車內的空氣,似乎隨著那支被掐滅的香煙和重新響起的、帶著溫度的絮叨,悄然回暖了一些。
    直到福利院那熟悉的、爬滿枯藤的院牆出現在視野盡頭,門口那棵高大的老梧桐樹在冬日的寒風中伸展著光禿禿的枝椏。
    張偉的興奮重新被點燃,指著前方:“到了到了!”
    而孟嶼,則在停穩車、熄火的瞬間,下意識地又摸了摸那個儲物格的位置,然後深吸一口氣,推開了車門。
    冷冽的空氣撲麵而來,帶著福利院裏隱約傳來的孩子們的喧鬧聲。
    車子剛在福利院門口那棵光禿禿的老梧桐樹下停穩,張偉就像顆出膛的炮彈,“砰”地一聲推開車門竄了出去,嶄新的西裝差點被門框刮出一道口子。
    “院長!院長!我們回來了!”他扯著嗓子喊,聲音裏那股興奮勁兒,隔老遠就能震落樹梢的枯枝。
    孟嶼關車門的動作就沉穩多了,甚至還順手把張偉那扇因為用力過猛而沒關嚴實的車門重新推上、鎖好。
    他抬頭,看向那扇熟悉的、油漆剝落了大半的鐵藝大門,冬日凜冽的空氣吸進肺裏,帶著福利院特有的、混合著飯菜香和淡淡消毒水味的氣息。
    門吱呀一聲開了,院長裹著件半舊不新的軍綠色棉大衣,頂著花白的頭發探出身來。
    看到張偉那身亮閃閃的西裝和打了發蠟的頭發,老人家先是一愣,隨即咧開嘴笑了,眼角的皺紋擠成一朵盛開的菊花:“喲!小偉!這是要去人民大會堂開會啊?整這麽精神!”
    “院長!”張偉一個箭步衝上去,給了老院長一個結結實實的熊抱,差點把老人家的老腰給閃了,“有消息了!真有消息了!蘇州!親戚!”他語無倫次,臉上的笑容都快溢出來了。
    “知道知道,電話裏不是說了嘛!穩重,穩重!”院長拍著他的背,笑嗬嗬地,目光卻越過張偉興奮的肩頭,落在了後麵緩步走來的孟嶼身上。
    孟嶼手裏提著從超市買的水果和一大盒包裝精致的蘇州年糕,臉上帶著慣常的、溫和的笑意:“院長,給您帶了點水果,還有張偉念叨一路的蘇州年糕。”
    “好好好,人來就行,帶什麽東西!”
    院長嘴上嗔怪著,手卻接過了袋子,目光在孟嶼臉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裏的關切和了然,隻有一起經曆過漫長歲月的人才能讀懂。“快進來,外麵冷。”
    三人剛踏進院子,一群在寒風中追逐打鬧、臉蛋凍得通紅的小蘿卜頭就像發現了新大陸,呼啦啦圍了上來。
    “孟嶼哥哥!” “阿偉哥哥!” “院長爺爺!” 七嘴八舌的童音像一群歡快的小麻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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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偉立刻被幾個稍大的孩子纏住了,嘰嘰喳喳問他新衣服是不是很貴,是不是要去當大官了。
    他得意地整理著西裝領子,眉飛色舞地開始吹噓雖然內容百分之八十是瞎編)自己即將“認祖歸宗”的“豪門秘辛”。
    孟嶼則被幾個更小的孩子包圍了,小手拽著他的衣角、褲腿,仰著小臉嘰嘰喳喳。
    其中一個剛被鼻涕糊了半張臉的小男孩,踮著腳尖,好奇地伸出沾著泥巴和不明粘液的手指。
    毫無預兆地戳向孟嶼露在圍巾外一小截的脖頸——那裏,靠近下頜線的地方,一道淺白色的舊傷疤若隱若現。
    冰涼的、帶著點濕漉漉的觸感,猝不及防地貼上那片皮膚。
    孟嶼的身體幾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
    那個觸感,像一道冰錐,瞬間刺穿了時間。
    畫麵猛地切回那個彌漫著劣質煙草和酒精氣味的逼仄空間。
    一隻帶著粗繭、指甲縫裏滿是黑垢的大手,同樣冰冷,卻帶著暴戾的力道,狠狠掐在他幼小的脖頸上,窒息感混合著絕望的恐懼瞬間淹沒了他……
    就在這時,另一隻溫暖柔軟的手,輕輕覆蓋在了他的手背上。是諸葛大力。
    那是在他們確定關係後不久的一個周末午後。陽光很好,兩人窩在公寓的沙發裏看一部老電影。
    電影裏有個一閃而過的家暴鏡頭。孟嶼表麵上沒什麽反應,隻是端起水杯喝了一口。
    但諸葛大力注意到了他握著杯子的指關節微微泛白,以及眼神深處一閃而過的凝滯。
    她沒有問“你還好嗎”或者試圖安慰,而是很自然地將自己的手,掌心向下,輕輕覆蓋在他放在膝蓋上的那隻手的手背上。
    她的手不大,但很暖,帶著一種沉靜的、穩定的力量。
    她甚至沒有轉頭看他,目光依然停留在屏幕上,隻是用拇指指腹,在他手背上,極其緩慢地、帶著安撫意味地摩挲了兩下,像是在描摹某種複雜的公式符號。
    “這個反派角色的行為邏輯,是基於原生家庭創傷的過度防禦機製,”
    她忽然開口,聲音平靜得像在分析一道物理題,“暴力是他唯一習得的表達失控感的方式,效率低下且副作用顯著。”
    她冷靜到近乎“學術”的分析,像一陣清風吹散了那片驟然籠罩的陰霾。
    孟嶼緊繃的指關節在她的覆蓋和那奇特的“暴力效率論”下,一點點放鬆下來。他反手輕輕握住了她的手,十指相扣。
    那一刻,掌心的溫度驅散了記憶裏那隻冰冷大手的觸感。
    “小虎,手髒!”
    院長眼疾手快,一把將那鼻涕娃的小爪子撈了回來,用袖子胡亂給他擦了擦臉和手,笑著打岔,“去去去,都別纏著小嶼哥哥了,他給你們帶了甜甜的橘子!阿偉哥哥兜裏說不定還有糖呢!”
    孩子們歡呼一聲,注意力瞬間被水果和糖果的誘惑轉移,又呼啦啦湧向正從口袋裏摸索並且心疼地計算著糖的數量)的張偉。
    脖頸上那點冰涼黏膩的觸感消失了。
    孟嶼輕輕呼出一口氣,剛才那一瞬間身體裏繃緊的弦,在院長解圍的嗬斥和孩子們轉移目標的喧鬧中,在腦海中殘留的、被溫暖掌心覆蓋的安定感裏,慢慢鬆弛下來。
    他下意識地抬手,指尖隔著圍巾,輕輕拂過剛才被觸碰的地方,那點殘留的不適感,也仿佛被回憶裏的溫度熨帖了。
    他看向院長,遞過去一個“我沒事”的、帶著點感激的眼神。
    院長拍了拍他的胳膊,渾濁的眼睛裏滿是慈和,低聲說:“走,先進屋,喝口熱的。阿偉那小子,讓他先瘋一會兒。”
    孟嶼點點頭,跟著院長走向溫暖的辦公室。
    午飯是在福利院食堂吃的,大鍋菜,熱騰騰的。
    張偉那身嶄新的西裝和打了發蠟的頭發,在孩子們油乎乎的小手和院長端著的湯盆之間,顯得格外“隆重”又有點格格不入。
    他整個人像通了電,從頭到腳都透著股壓不住的勁兒。
    眉飛色舞地給院長描繪著電話裏聽到的蘇州親戚的情況,語氣裏全是憧憬:“院長您說,他們會不會開著小轎車來接我?蘇州那地方,小橋流水,生意人講究這個排場吧?”
    他夾起一大塊紅燒肉塞進嘴裏,嚼得腮幫子鼓鼓囊囊,“等我認了親,過年接您過去住幾天!嚐嚐正宗的鬆鼠鱖魚!”
    孟嶼坐在他對麵,安靜地吃著碗裏的米飯,偶爾應一聲“嗯”或者“挺好”。
    他夾了塊張偉大力推薦的蘇州年糕,桂花味的,甜糯軟滑,但嚼在嘴裏,卻莫名品出點澀味。
    他看著張偉興奮得發光的臉,那是一種純粹的、對“家”的向往,像久旱逢甘霖。孟嶼打心眼裏為他高興,真的。
    可那股高興勁兒底下,像有塊沉甸甸的石頭墜著。張偉每描繪一句“親戚”、“家人”、“團圓”,那石頭就往下沉一分。
    牽扯出深埋在記憶淤泥裏的東西——冰冷緊閉的臥室門,空氣裏劣質酒精和煙草混合的嗆人味道,還有……那隻帶著粗暴力量掐在脖頸上的手帶來的窒息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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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下意識地抬手,隔著高領毛衣,指尖極輕地碰了碰那道早已愈合、卻刻在靈魂裏的舊痕。
    午飯快結束時,張偉的手機響了。他看了一眼屏幕,眼睛瞬間亮得像探照燈:“來了來了!說好下午來接我的車到了!在門口!”
    他幾乎是彈起來的,椅子腿在水泥地上刮出刺耳的響聲。
    “哎喲,慢點慢點!”院長被他嚇了一跳,也跟著站起來,臉上是既欣慰又有點不舍的笑,“東西都帶齊了沒?見麵禮……”
    “帶了帶了!年糕!還有您讓我拿的那盒茶葉!”
    張偉手忙腳亂地抓起椅背上搭著的圍巾和公文包雖然裏麵大概率隻裝著幾份律所宣傳冊),又猛地想起什麽,轉向孟嶼,“小嶼!那我先走了!回頭聯係!等我好消息!”
    他用力拍了拍孟嶼的肩膀,力氣大得讓孟嶼晃了一下。
    孟嶼放下筷子,站起身,臉上努力堆起一個足夠真誠的笑容:“好,路上小心。到了發個信息。”
    “必須的!”張偉咧著嘴,轉身就往外衝,嶄新的皮鞋在食堂油膩的地麵上踩出急促的噠噠聲。
    幾個孩子追在他後麵喊“阿偉哥哥再見”,他頭也沒回,隻是高高揚起手揮了揮,背影很快消失在食堂門口灌進來的冷風裏。
    喧鬧聲一下子被抽走了大半。
    孟嶼站在原地,看著張偉坐過的空椅子,桌上還留著他沒啃完的半個饅頭和一點菜湯。食堂裏隻剩下院長、幾個幫忙收拾碗筷的阿姨,還有角落裏幾個還在慢吞吞扒飯的孩子。
    空氣裏彌漫著飯菜殘餘的溫吞氣味和一種突如其來的、巨大的安靜。
    那股被強行壓下去的澀意,混著更深的、冰涼的什麽東西,猛地從胃裏翻湧上來,堵在喉嚨口。
    “這孩子,高興得跟什麽似的。”院長搖搖頭,臉上帶著笑,開始收拾碗筷,“小嶼啊,再坐會兒?喝口熱茶?”
    “不了院長,”孟嶼的聲音有點啞,他清了清嗓子,“我……我去院子裏抽根煙,透透氣。”
    院長收拾碗筷的動作頓了一下,渾濁的眼睛看了孟嶼一眼,那眼神裏有洞悉一切的慈和,也有無聲的歎息。他沒多問,隻是點點頭:“去吧,穿厚點,外麵風大。”
    孟嶼幾乎是有些倉促地離開了食堂溫暖的空氣。
    冬日下午的陽光沒什麽溫度,慘白地照在空曠的院子裏。那棵老梧桐樹光禿禿的枝椏在風中晃動,像無數隻伸向灰白天空的枯瘦手臂。
    他走到院牆根下避風的角落,背對著福利院的主樓。
    手指有些發僵地從大衣內袋裏摸出那個磨砂麵的金屬煙盒,冰冷的觸感讓他指尖微微蜷縮。
    哢噠。
    打火機跳動的火苗舔舐著煙絲,一縷淡藍色的煙霧升起,迅速被寒風撕扯變形。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辛辣的煙草味瞬間灌滿肺腑,帶來一陣熟悉的、帶著輕微灼痛的窒息感。
    這感覺不好受,但奇怪地,能壓住心裏那股更難受的翻江倒海。
    煙霧繚繞中,張偉興奮揮手告別的剪影在眼前晃動,和福利院大門在身後沉重關閉的記憶碎片重疊、交織……
    就在這時,他夾著煙的手指微微一頓。一個無比清晰的畫麵毫無預兆地撞進腦海。
    是諸葛大力。
    就在他們公寓樓下的那個小花園裏,也是這樣一個陰冷的下午。
    他當時剛處理完一個關於童年福利院火災的采訪邀約,情緒有點沉。大力拉他下來散步“換換腦子”。
    他習慣性地摸出了煙盒,還沒打開,一隻微涼的手就輕輕覆蓋在了他的手背上。
    孟嶼下意識地轉頭看她。諸葛大力沒看他手裏的煙盒,也沒說什麽“別抽了”之類的話。她隻是微微仰著臉,看著旁邊一棵同樣光禿禿的銀杏樹,用一種探討學術問題般的平靜語氣說:
    “孟嶼,你知道嗎?煙草中的尼古丁作用於中樞神經,會暫時提高多巴胺水平,產生短暫的愉悅感和放鬆感。但長期來看,它對海馬體的抑製作用,可能反而會削弱你對積極記憶的提取效率。”
    她頓了頓,目光才從銀杏樹移到他臉上,眼神清澈而認真:“而且,二手煙對被動吸入者的危害,是明確且不可逆的。比如我。”
    她的語氣沒有責備,隻有冷靜的陳述和一點點……恰到好處的、屬於她的“威脅”。說完,她還輕輕捏了一下他的手背,像是在提醒他注意這個“不可逆”的後果。
    孟嶼當時看著她一本正經分析的樣子,心裏那股沉甸甸的東西,就像被針戳破的氣球,噗地一下泄掉了大半,隻剩下一點哭笑不得的暖意。
    他默默地把煙盒塞回了口袋,反手緊緊握住了她那隻微涼的手。
    “知道了,諸葛老師。”他記得自己當時是這麽回答的,聲音裏帶著自己都沒察覺的笑意。
    此刻,凜冽的寒風刮在臉上,像冰冷的刀片。指間的香煙燃燒著,散發著他熟悉的苦澀味道。
    但腦海裏大力那清晰冷靜的聲音,還有她最後捏他那一下的小動作,卻像一道微弱但固執的光,穿透了眼前的煙霧和心頭的陰霾。
    他低頭看著煙頭上明滅的紅點,又狠狠地吸了一口,然後緩緩地、長長地將那口帶著灼痛感的煙霧吐向寒冷的空氣。煙霧在風中迅速消散,無影無蹤。
    他盯著那截越來越短的煙灰,眼神有些空茫。福利院的窗戶裏傳來孩子們午睡前的嬉鬧聲,隱隱約約的,像隔著一層毛玻璃。
    最終,煙燃到了盡頭。灼熱的煙蒂燙了一下指尖。
    孟嶼猛地驚醒般,將它用力摁熄在旁邊冰冷的磚牆上,留下一個焦黑的圓點。
    然後,他掏出那個金屬煙盒,把剩下的大半包煙,連同那個還帶著餘溫的煙蒂,一起塞了進去,緊緊蓋上。
    金屬盒冰冷的棱角硌著手心。
    他抬起頭,深深吸了一口冰冷刺骨的空氣,讓那寒意徹底驅散肺裏最後一絲煙草的味道,也試圖壓下心頭那份為朋友高興之餘、無法言說的空洞和鈍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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