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長相守,共白頭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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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書齋昏黃的燈光如同凝固的琥珀,將空氣裏彌漫的紙墨沉檀香也染上了暖意。
    孟嶼小心翼翼地將那部深紫鎏金的《皇明經世文編》用原本的靛藍粗布重新裹好,玄色絲絛在他指間穿梭,打出一個鄭重的結。
    那沉甸甸的分量壓在臂彎,像抱著一個沉睡的王朝精魂。
    “得給它找個安穩的‘座艙’。”孟嶼環顧房間,目光落在那隻剛騰空的24寸行李箱上。
    昨晚他和大力已將大部分冬裝、洗漱用品、甚至那兩雙厚實的雪地靴都打包完畢,箱子裏還剩些柔軟衣物的空間,正好能作為緩衝。
    他單膝跪在厚實的地毯上,動作輕緩得像對待易碎的琉璃。
    大力安靜地蹲在他旁邊,手裏托著幾件疊好的厚毛衣。
    看他將布包穩妥地安置在箱子最底層,用衣物嚴絲合縫地填塞包裹住,她才將毛衣一層層覆蓋上去,如同為珍貴的種子覆上溫軟的土壤。
    “緩衝係數…冗餘度120。”
    她指尖輕輕按了按最上層的衣物,確認穩固,隨即拉上行李箱拉鏈,發出輕微的“嘶啦”聲。
    做完這一切,她仰起臉看向孟嶼,清澈的眼眸裏映著床頭燈暖黃的光暈:“這樣…它就不會在旅途裏‘暈車’了?”
    孟嶼被她這個帶著點孩子氣的比喻逗笑了,胸腔發出低沉的震動。
    他伸手,指尖拂過她頰邊柔軟的發絲,帶著寵溺:“嗯,諸葛工程師的減震方案,滿分。”他順勢捏了捏她微涼的臉頰,“走吧?該去火車站了。”
    推開酒店厚重的旋轉門,長春清晨零下二十度的寒風像無數細小的冰針,瞬間穿透了過渡區的暖意,狠狠紮在裸露的皮膚上。
    大力立刻把羽絨服帽子兜頭扣緊,毛茸茸的領子簇擁著小臉,隻露出一雙清亮的眼睛。
    陳峰那輛黑色老帕傑羅果然停在路邊,引擎蓋上方蒸騰著大團白氣。
    他正靠著車門抽煙,看到他們拖著箱子出來,立刻掐滅煙頭,洪亮的聲音穿透清冽的空氣:“箱子給我!送你們去火車站!這老綠皮可不等磨蹭的人!”
    他大步迎上來,極其自然地接過孟嶼手裏那個裝著“精魂”的行李箱,“謔!這箱子沉的!弟妹把長白山的石頭都裝進去了?”
    “是曆史的重量。”
    大力在厚圍巾包裹下,聲音悶悶的,卻帶著認真的強調。
    “得!比石頭金貴!”陳峰嘿嘿一笑,利索地把箱子塞進後備箱,“上車!別誤了點!”
    車子在覆著薄雪的道路上行駛,最終停在略顯陳舊的長春站前。
    廣場上人流湧動,呼出的白氣連成一片。陳峰幫他們把箱子卸下來,拍了拍孟嶼的肩膀:“老弟,弟妹,一路順風!到了二道白河給我個信兒!山裏信號時好時壞,提前說!”
    “謝了老陳,回見!”孟嶼道謝,拉著行李箱,另一隻手很自然地牽起大力的手,“走,找我們的時光慢車’。
    穿過略顯嘈雜的候車大廳,檢票,走下站台。一股混合著鐵鏽、煤煙、陳舊皮革和人體熱氣的獨特氣味撲麵而來,這就是綠皮火車的“體香”。
    一列深綠色的火車安靜地臥在軌道上,車身油漆斑駁,車窗是能向上推開的舊式設計,有些玻璃上凝結著厚厚的白霜。
    車廂連接處包裹著深綠色的帆布,隨著寒風微微鼓動。車頭方向,巨大的蒸汽機車頭或老式內燃機車頭)正低沉地喘息著,噴吐著大團白霧。
    “kxxxx次,長春開往白河,請旅客抓緊時間上車…”廣播裏傳來略帶電流雜音的提示。
    “我們的車。”孟嶼找到硬臥車廂號,拉著大力和箱子走過去。車廂門口站著穿深藍色製服的列車員,臉凍得通紅,麻利地檢票。
    踏上狹窄的車廂過道,腳下是深紅色的化纖地毯,早已磨得發白。
    過道狹窄,兩邊是三層臥鋪。空氣裏彌漫著方便麵、茶葉蛋、香煙盡管禁煙但氣味殘留)以及人體散發的溫熱氣息混合成的、複雜卻充滿煙火氣的味道。
    他們的鋪位在中鋪,相對安靜些。孟嶼先把那個裝著“精魂”的箱子塞進下鋪底下最裏麵,確保穩妥。又把裝著兩人隨身物品的背包放上中鋪。
    “上去?”孟嶼拍了拍鋪著藍色條紋化纖床單的中鋪。
    大力點點頭,動作略顯笨拙地抓著冰涼的金屬扶梯往上爬。孟嶼在下麵托著她的腰,幫她穩穩地上去。自己也隨後爬了上來。
    中鋪空間逼仄,坐直了頭幾乎能頂到上鋪的床板。
    但鋪位還算幹淨,小枕頭和小被子疊得整整齊齊。兩人並肩坐在鋪沿,腿都伸不直,隻能微微曲著。
    “空間利用率…接近極限值。”
    大力小聲評價,好奇地打量著周圍:對麵中鋪一個老大爺正戴著老花鏡看報紙;斜下方下鋪的年輕媽媽在哄著哭鬧的孩子;過道裏,列車員推著吱呀作響的小推車,吆喝著“啤酒飲料礦泉水,花生瓜子八寶粥…”
    “哐當!”一聲悶響,車身猛地一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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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嗚——!”悠長而渾厚的汽笛聲拉響,帶著一種穿越時光的蒼涼感。
    火車緩緩啟動,車輪碾過鐵軌接縫,發出規律而緩慢的“哐當…哐當…”聲,伴隨著車身輕微的、富有韻律的搖晃。
    窗外,長春站的站台緩緩後退,然後是城市低矮的屋頂、覆雪的街道、光禿禿的行道樹……速度並不快,景物以一種可以細細端詳的速度流淌而過。
    大力脫掉厚重的羽絨服,裏麵是柔軟的米白色高領毛衣。
    她靠著車廂壁,微微側頭看向窗外。冬日的陽光透過蒙著薄霜和灰塵的車窗玻璃,變得柔和朦朧,灑在她沉靜的側臉上。
    孟嶼拿出手機,鏡頭對準她映在斑駁車窗上的影子。朦朧的光影裏,她的輪廓溫柔而靜謐,長長的睫毛在光線下清晰可見,像一幅懷舊的老照片。
    “哢嚓。”聲音很輕。
    大力聞聲轉過頭,車窗上她的影子也轉了過來,目光在模糊的玻璃上與孟嶼的視線相遇。
    她沒有說話,隻是嘴角微微向上彎起一個柔軟的弧度,像在回應這無聲的捕捉。
    孟嶼放下手機,很自然地伸出手,握住了她放在腿上的微涼的手。
    他的手心幹燥溫暖,將她纖細的手指完全包裹住。
    “哐當…哐當…”
    車輪撞擊鐵軌的聲音是唯一的背景音,緩慢、悠長,帶著一種催眠般的節奏。車廂裏其他聲音似乎都模糊了,隻剩下兩人之間流淌的暖意和窗外不斷變換的、覆雪的北國冬景。
    列車駛離城市,進入廣袤的雪原。
    窗外是無垠的白,偶爾掠過一片頂著厚厚積雪的鬆林,像披著白絨毯的沉默衛兵。天空是北方冬日特有的高原湛藍,陽光毫無遮攔地灑在雪地上,反射出刺眼的白光。
    “看!”
    大力輕輕碰了碰孟嶼的手臂,指向窗外。一群麻雀大小的鳥兒,羽毛灰白相間,撲棱棱地從一片雪地裏飛起,像炸開了一小片雪霧,又迅速消失在林間。
    “是雪鵐。”孟嶼看了一眼,“冬天雪地裏常見的小家夥。”
    大力點點頭,目光追隨著鳥兒消失的方向,清澈的眼底帶著新奇的光。
    孟嶼再次舉起手機,這次鏡頭直接對準了她被窗外雪光映亮的、帶著淺笑的側臉。
    “哢嚓。”這一次,他沒有掩飾快門聲。
    大力轉過頭,這次沒有嗔怪,反而對著鏡頭,配合地眨了眨眼,露出了一個被陽光和旅途染上暖意的笑容。
    那笑容清澈見底,帶著點小小的狡黠。
    孟嶼看著屏幕上那毫無保留的笑顏,心口軟得一塌糊塗。他收起手機,伸手揉了揉她戴著毛線帽的腦袋:“嗯,這張…懷舊風參數滿分。”
    “那是綠皮車廂的光影加成。”大力揚了揚下巴,像隻驕傲的小貓。
    列車在雪原上不疾不徐地行駛著。時間仿佛被車輪的節奏拉長。
    孟嶼從背包裏拿出保溫杯,擰開蓋子,裏麵是早上灌的熱水,還溫著。
    “補充點水分。”他倒了一杯蓋遞給大力。
    大力小口喝著溫水,暖意順著喉嚨滑下。她又從背包側袋裏摸出兩個橘子,金燦燦的,帶著清新的香氣。
    “補充維生素c,預防感冒。”她剝開一個,分了一半給孟嶼。
    兩人並肩坐在狹窄的鋪沿,分享著溫水和酸甜的橘子。
    陽光透過車窗,在深藍色的條紋床單上投下溫暖的光斑。車輪的“哐當”聲是恒定的節拍,車廂輕微的搖晃像溫柔的搖籃。
    大力吃著橘子,頭不自覺地輕輕靠在了孟嶼的肩膀上。
    他的肩膀寬厚而溫暖,帶著令人安心的力量。她閉上眼睛,感受著這緩慢前行中的靜謐與依靠。
    孟嶼側過頭,下巴輕輕抵著她的發頂。發絲間洗發水的淡香混合著橘子的清甜氣息縈繞在鼻尖。
    他伸出手臂,極其自然地環過她的肩背,將她緊緊地擁在自己身側。
    窗外,遼闊的雪原在冬日的陽光下靜靜鋪展,偶爾掠過幾座覆蓋著厚厚積雪的低矮農舍,煙囪裏冒出筆直的白色煙柱。
    時間在“哐當…哐當…”的節奏裏,溫柔地流淌。
    不知過了多久,車身搖晃的幅度似乎加大了一些。
    窗外的景致不再是平坦的雪原,開始出現起伏的山巒輪廓。
    鬆林更加高大茂密,披掛著晶瑩的霧凇,在陽光下閃爍著鑽石般的光芒。空氣似乎也變得更加清冽純淨,帶著鬆針和冰雪特有的冷香,透過車窗縫隙絲絲縷縷地鑽進來。
    “要到山區了。”孟嶼低聲說,輕輕拍了拍靠在他肩頭似乎有些昏昏欲睡的大力。
    大力聞言睜開眼,坐直身體,揉了揉眼睛,看向窗外。
    連綿的黛色山巒在視野中越來越清晰,也越來越近。火車沿著蜿蜒的山麓鐵路緩慢爬升,發出比在平地上更沉重、更有力的喘息聲。
    “嗚——!”汽笛聲再次拉響,比之前更加悠長渾厚,在山穀間激起隱隱的回音。
    突然,在火車拐過一個巨大的彎道,駛出一片茂密的白樺林之後,視野驟然開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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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正前方,在層巒疊嶂的盡頭,在湛藍得沒有一絲雜質的天空映襯下,一座巍峨、聖潔、披覆著永恒不化皚皚白雪的巨大山峰,如同神隻般拔地而起,清晰地撞入眼簾!
    那就是長白山主峰——白頭峰!
    山頂的積雪在午後陽光的直射下,閃爍著冰冷而璀璨的銀輝,像一頂巨大的、光芒四射的鑽石王冠。
    山體線條雄渾壯闊,帶著亙古的威嚴,沉默地俯瞰著蒼茫大地和這列向著它緩緩蠕動的綠色小蟲。
    車廂裏響起一片低低的驚歎聲。對麵看報的老大爺也放下了報紙,推了推老花鏡,望向窗外,發出悠長的感歎:“謔…真俊呐!”
    大力微微張著嘴,清澈的眼眸一眨不眨地凝視著那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的雪峰。陽光照在她臉上,映出純粹的震撼與向往。
    她下意識地握緊了孟嶼的手,指尖微微用力。
    孟嶼同樣被這壯麗的景象攫住了心神。他感受著掌心傳來的微顫,側過頭,看著身邊女孩被聖山光芒映亮的側臉。
    他拿出手機,這一次,鏡頭沒有對準她,也沒有對準雪山,而是微微傾斜,將車窗外的白頭峰,和她凝視著雪峰、帶著震撼與溫柔的側影,一同框入了取景器。
    巍峨的雪山是沉靜的、永恒的、令人敬畏的背景。
    而她,是他通往這永恒背景路上,最溫暖、最鮮活的坐標。
    “哢嚓。”
    畫麵定格:
    移動的車窗像天然的畫框,框住了亙古的白首,也框住了依偎在車窗邊、被雪峰聖光照亮的她。
    車輪碾過鐵軌的“哐當”聲依舊緩慢而悠長,如同歲月的心跳。
    “哐當…哐當…”
    車輪碾過鐵軌接縫的聲響是唯一恒定的背景音,帶著一種催眠般的、悠長的韻律。車廂輕微的搖晃,像一隻巨大的搖籃。
    孟嶼背靠著冰涼的車廂壁,一條長腿曲起抵在對麵的鋪板邊緣,勉強撐開一點空間。那部深紫鎏金的《皇明經世文編》被他小心地攤開在並攏的腿上,靛藍粗布墊在下方,隔絕了化纖床單的摩擦。
    昏黃的頂燈在他頭頂投下一圈光暈,照亮了書頁上烏黑如漆、力透紙背的館閣體小字。他微微垂首,目光沉靜地掃過那些跨越了數百年光陰的奏議字句。
    “宣德九年,戶部奏議:’北地苦寒,冬糧轉運維艱。請於京畿近倉預儲粟麥十萬石,俟河道冰堅,以雪橇、冰床速運邊鎮,則士卒得飽,烽燧得寧……’”
    他的聲音不高,低沉而溫潤,如同上好的鬆煙墨在澄心堂紙上緩緩洇開,每一個字都帶著曆史的重量,清晰地落在這方狹小的空間裏。
    大力就挨著他坐,幾乎是半靠在他身側。
    她穿著那件柔軟的米白色高領毛衣,下巴微微抵著他屈起的膝蓋外側,雙手抱著自己的保溫杯,裏麵是溫熱的清水。
    她聽得很專注,清澈的眼眸映著書頁上跳動的墨色,長長的睫毛偶爾眨動一下,像在努力理解那些古奧的詞匯和遙遠的籌謀。
    “雪橇…冰床…”她小聲重複,帶著思索,“是…用冰雪作為滑行介質的大型人力或畜力運輸工具?類似於…雪地版的漕運?”她的聲音在車輪的節奏裏顯得格外軟糯,帶著一絲求解的依賴。
    “聰明。”孟嶼嘴角彎起讚許的弧度,指尖無意識地拂過書頁上“冰床”二字,“北方冬天河道封凍,陸路難行,利用天然的冰麵和積雪,反而是最高效的‘高速路’。老祖宗的智慧,因地製宜。”
    他的目光並未離開書頁,隻是空著的那隻手很自然地抬起,輕輕揉了揉她靠在自己膝邊的發頂。
    毛線帽的觸感柔軟,帶著她的體溫。
    大力舒服地眯了下眼,像隻被順毛的貓,身體又往他這邊無意識地蹭了蹭,找了個更貼合的姿勢,臉頰幾乎要貼上他腿側的毛衣紋理。
    她繼續聽著,孟嶼的聲音不疾不徐,講述著明朝官吏如何在苦寒中調度糧秣,如何在冰天雪地裏維係千裏邊防的生命線。
    那些枯燥的奏議條文,在他低沉的嗓音和清晰的解釋下,竟也顯出一種別樣的、與當下旅途隱隱呼應的韻律感。
    窗外的天色漸漸暗沉下來,雪原被染上了一層靜謐的藍灰色。
    車廂裏,過道對麵中鋪的老大爺早已放下報紙,鼾聲輕微而均勻。斜下方哄孩子的年輕媽媽也安靜下來,抱著孩子靠在鋪位上假寐。
    隻有車輪“哐當…哐當…”的聲響,和孟嶼低沉平緩的讀書聲,交織成這片移動空間裏唯一的背景音。
    孟嶼的目光掃過下一頁,正要繼續。
    眼角的餘光卻敏銳地捕捉到身邊人一點細微的變化。
    他微微側過頭。
    隻見大力抱著保溫杯的手,不知何時已經放鬆地搭在了她自己的腿上,杯蓋微微歪斜。
    她原本挺直的背脊,此刻正以一種極其緩慢、幾乎難以察覺的速度,一點點地、柔軟地傾斜下來,最終,額頭輕輕地、穩穩地抵在了他屈起的大腿外側——那個她一直挨著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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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的呼吸變得均勻而綿長,比剛才深沉了許多。
    長長的睫毛安靜地覆在眼瞼下,在暖黃的燈光裏投下一小片柔和的陰影。臉頰因為靠著他的腿而微微壓著,擠出一點軟乎乎的弧度,嘴唇無意識地微微張著,透出一點孩子氣的憨態。
    睡著了。
    像一隻在暖爐邊終於熬不住困意的小動物,毫無防備地沉入了夢鄉。連那點思考時習慣性微蹙的眉心,此刻也完全舒展開來,隻剩下純粹的寧靜。
    孟嶼的讀書聲戛然而止。
    他靜靜地看著她沉睡的側顏,看了好一會兒。
    車廂的搖晃似乎都變得格外溫柔,生怕驚擾了這份沉靜。
    他眼底的笑意無聲地蔓延開,像投入古井的石子,漾開一圈圈溫柔的水紋。
    他極其緩慢地、小心翼翼地合攏了腿上那部厚重的《皇明經世文編》。
    深紫鎏金的封麵在燈光下流轉著幽靜的光澤。他把它連同靛藍粗布一起,輕輕放在靠窗的鋪位內側,確保穩妥。
    做完這一切,他才重新把目光落回腿上熟睡的女孩身上。
    他拿出手機,動作輕緩得像怕驚動空氣裏的塵埃。
    屏幕解鎖的微光映亮了他帶著溫柔笑意的臉。他微微調整了一下角度,避開了頂燈直射在她臉上的強光。
    鏡頭無聲地對準。
    畫麵聚焦在她靠著他大腿酣睡的側臉。
    暖黃的光線柔和地勾勒著她沉靜的輪廓。長睫如蝶翼棲息,臉頰被壓出的那點軟肉顯得格外稚氣。
    散落在他深色羊毛褲上的幾縷柔軟發絲,在鏡頭下清晰可見。
    背景是模糊的車窗,窗外是飛速後退、融入暮色的雪原剪影,以及車窗上凝結的、如同冰晶森林的霜花圖案。
    “哢嚓。”
    一聲極其輕微、幾乎被車輪聲完全吞沒的快門聲。
    孟嶼看著屏幕裏定格下的畫麵:沉靜、依賴、毫無保留的信任,以及一種在旅途顛簸中奇異的安穩感。
    他滿意地勾起嘴角,將手機屏幕按滅,揣回口袋。
    他微微調整了一下坐姿,讓自己靠得更穩當些,那條被她枕著的腿也刻意放鬆了肌肉,給她提供更舒適的“枕頭”。
    然後,他伸出空著的那隻手,極其輕柔地,將她滑落到臉頰旁的一縷發絲,小心翼翼地攏到她耳後。
    指尖拂過她溫熱光滑的耳廓皮膚,帶來一點細微的癢意。
    睡夢中的大力似乎感覺到了,小巧的鼻翼微微翕動了一下,無意識地用臉頰在他腿上蹭了蹭,發出一聲幾不可聞的、像小奶貓般的哼唧聲,隨即呼吸又恢複了綿長均勻。
    孟嶼的胸腔裏湧起一股溫熱的、飽脹的滿足感,幾乎要滿溢出來。
    他不再動作,隻是安靜地坐著,背靠著冰涼的車廂壁,一條腿支撐著熟睡的愛人,目光投向窗外。
    雪原與天空的界限變得模糊。遠處起伏的山巒隻剩下深黛色的剪影,沉默地注視著這列在曠野中孤獨前行的綠色長龍。
    車窗上的霜花在暖氣的作用下緩慢變幻著形態,像有生命的微小森林。
    車輪碾過鐵軌,“哐當…哐當…”的節奏依舊緩慢而悠長,如同時間老人沉穩的心跳,在這片移動的、溫暖的小小世界裏,溫柔地流淌。
    孟嶼微微低下頭,下頜輕輕抵著大力柔軟的發頂,鼻尖縈繞著她發間幹淨的清香,也感受著她平穩呼吸帶來的、細微的起伏。
    他閉上眼睛,唇角無聲地彎起一個溫暖的弧度。
    旅途漫長,前路有風雪,但此刻,懷擁著這份沉甸甸的溫暖與信任,便是歸途。
    二道白河鎮到了。
    ....................
    綠皮火車“哐當”一聲悶響,終於徹底停穩在白茫茫的二道白河小站。
    車門“嘩啦”拉開,一股比長春更凜冽、更純淨、帶著鬆脂和冰晶氣息的寒氣猛地灌了進來,像無數細小的冰針刺激著裸露的皮膚,瞬間把車廂裏暖烘烘的倦意驅逐幹淨。
    “唔!”大力下意識地把臉往羽絨服厚厚的毛領裏又埋了埋,隻露出一雙清亮的眼睛。
    “到了。”孟嶼站起身,動作利落地拎起那個裝著珍貴古籍的行李箱,又拿起兩人的背包,“小心腳下,全是冰。”
    站台簡陋,積雪被踩成了髒兮兮的冰麵,反射著慘淡的天光。下車的乘客寥寥,一個個裹得跟熊似的,呼出的白氣濃得像開水壺。
    小站外麵停了幾輛漆皮斑駁、頂上捆著滑雪板的綠色舊吉普,司機們抄著手,跺著腳,目光在稀少的出站旅客中逡巡。
    “孟先生!諸葛小姐!這邊!”
    一個穿著鼓鼓囊囊迷彩防寒服、戴著翻毛雷鋒帽的壯實漢子揮舞著手臂跑過來,臉頰和鼻頭凍得像塗了胭脂,笑容憨厚又熱情,正是民宿老板派來的司機大劉。
    “路可不好走啊,雪把道埋了大半!”
    大劉嗓門洪亮,幫忙接過孟嶼手裏的行李,塞進那輛底盤高得像小型坦克的綠色212吉普後備箱,“咱得趕緊的,趕天黑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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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車子駛出破落的小鎮,很快就紮進了濃得化不開的山野。
    路越來越窄,雪越來越厚,被車輪反複碾壓又凍結,路麵像打了一層厚厚的冰蠟,崎嶇不平。
    窗外是一片無邊無際的雪海。參天的原始森林披著厚重的雪掛,枝椏被壓得低垂,如同無數沉默肅立的巨大雪雕。
    隻有車輪碾過冰麵發出的尖銳摩擦聲和引擎吃力的低吼,刺破這片亙古般的寂靜。
    大力緊握著車內冰冷的扶手,臉貼在冰冷的車窗玻璃上,看著外麵飛速後退的林海雪原,清澈的眸子裏是純粹的驚歎:“雪覆蓋層厚度……超過一米五。樹木承載極限……被反複突破。”
    “像不像闖進了巨人堆滿奶油的蛋糕山?”孟嶼低笑,伸手替她把被顛歪的毛線帽扶正,手指碰到她微涼的耳廓,輕輕捏了一下。
    “蛋糕山需要更好的結構穩定性。”大力轉過頭,嘴角彎起小小的弧度,眼睛亮晶晶地看著他,“比如……山下的小木屋?”
    半個多小時後,吉普車終於在一處被厚雪包裹的山坳緩坡上停下。幾棟低矮卻設計得頗具格調的原木小屋,頂著厚厚的雪“帽子”,依偎在巍峨墨綠的針葉林懷抱裏,窗欞透出暖融融的黃光,像童話裏的場景。
    門口掛著一個質樸的木牌,刻著兩個古拙的字——山裏。
    “歡迎!可算到了!”
    木門“吱呀”一聲推開,一股混合著鬆木清香、烘烤點心甜香和幹燥暖氣的風撲麵而來。
    一個圍著暖棕色粗羊毛圍裙、頭發隨意挽起的女人站在光暈裏,臉上笑容爽朗如冬陽,正是女老板。
    “我是林姐!快進來!外麵能把臉皮凍掉!”她語速快得像山間溪水,熱情地幫著拍打兩人身上的雪沫,“凍壞了吧?老王!老王!快給客人倒薑茶!”
    屋裏空間不大,但暖意融融。實木地板光潔,大片的玻璃窗將窗外濃墨重彩的雪鬆林框成了一幅生動的油畫。
    壁爐裏電壁爐)火光跳躍,橘黃的暖光跳躍在原木牆壁上。角落的木質吧台後,一個戴著無框眼鏡、氣質溫和的男人正專注地擦著玻璃杯——是老板老王,一位從北京胡同“出逃”的音樂人。
    “來,先喝口熱的壓壓驚。”老王遞過來兩隻粗陶杯子,裏麵是深褐色、熱氣騰騰、辛辣氣息撲鼻的薑茶。
    大力雙手捧著滾燙的杯子,小口啜飲。辛辣滾燙的液體從喉嚨一路燒到胃裏,驅散了四肢百骸的寒意,臉頰迅速飛起兩團紅暈。
    “薑辣素和糖分…即時熱效轉化率…很優秀。”她被燙得吸了口氣,鼻尖冒出細小的汗珠。
    孟嶼笑著看她被熱氣熏得暈乎乎的樣子,把自己剛放下的行李拉到靠窗視野最好的位置:“怎麽樣?這個‘觀測點’滿意嗎?落地窗,正對著外麵那些超負荷承雪的針葉林結構樣本。”
    大力捧著暖洋洋的杯子,走到窗邊,望向那片在暮色四合中更顯幽深靜謐的雪林,點了點頭,聲音帶著滿足的慵懶:“冗餘係數…超過百分之兩百。”
    民宿的房間不大,布置得卻極有心思。
    牆壁是裸露的原木色,掛著幾幅黑白雪景攝影。一張寬大的炕床實際上是地台設計,鋪著厚實褥子和鬆軟的羽絨被)靠窗擺放,窗外就是如畫的雪鬆。
    暖黃色的燈光從簡潔的竹編燈罩裏流瀉下來,將炕上鋪著的淺灰色厚絨床蓋染得格外溫暖。
    “懷舊。”大力放下背包,幾步走到寬大的玻璃窗前,手指輕輕按在冰涼的玻璃上,留下淺淺的霧痕。
    窗外,暮色漸沉,天空是純淨的寶藍,遠處雪峰勾勒出冷硬的銀白輪廓,近處高高低低的鬆樹墨綠枝椏托著沉甸甸的雪冠,如同凝固的波濤。
    孟嶼放下行李箱,也走到她身邊,看著窗外天地蒼茫的極致靜美。
    “這窗…是天然的取景框。”他低聲說。
    “嗯。”大力應著,目光依舊流連在雪色上,手下意識地伸向羽絨服口袋。
    孟嶼捕捉到她的小動作,嘴角勾起。果不其然,看到她悄悄拿出了那個黑色的x5,鏡頭微微調整,沒有看取景器,隻是憑著感覺,對著窗外那片暮色雪林輕輕一按。
    “哢嚓。”
    極輕微的快門聲。
    她拍完,沒有立刻查看,隻是繼續看著窗外。
    孟嶼也不揭穿,他走到房間另一側,拿起桌上擺放著的手工牛皮紙菜單翻看——上麵用鉛筆寫著民宿供應的餐點:山野菜餃子、鐵鍋燉冷水魚、林蛙燉土豆、新鮮羊奶……
    他看得認真,側臉輪廓在暖光下柔和專注。
    大力看著他的側影,又看看窗外如畫的雪景,眼神微動。
    她再次拿起相機,調整了一下角度,將孟嶼微微垂眸看菜單的側影作為前景,清晰地框在取景器左側三分線處。
    而右側大麵積留白,留給窗外那片瑰麗的藍調雪夜,以及更遠處隱約的、沉默的雪峰線條。
    她的手指在快門鍵上停頓了兩秒,似乎在等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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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這時,孟嶼仿佛有所感應,自然而然地抬起頭,目光從菜單移向她,嘴角還帶著點未散的對食物的思索,眼神溫和柔軟。
    “哢嚓。”
    完美的一刻被精準定格——前一刻的專注,後一刻看向鏡頭的溫柔,與窗外磅礴靜謐的冰雪世界,形成了奇妙的和諧。
    大力看著相機屏幕,滿意地彎起嘴角,像偷到糖果的孩子。
    孟嶼放下菜單,徑直走到她麵前:“拍了什麽?我看看成果。”
    孟嶼伸手把大力拉到懷裏。
    “喂!”她抗議,聲音軟軟的。
    孟嶼已經點開屏幕,看到了那張照片:自己抬頭的瞬間,眼中是純粹依賴的溫柔,背景是雪峰藍夜,而她的身影也模糊地映在窗玻璃上。
    “嘖,”他挑眉,眼底是藏不住的笑意,低頭湊近她耳邊,聲音壓低帶著磁性的沙啞,“這張‘雙人自拍’…構圖很妙啊諸葛老師。”他故意強調“雙人”。
    大力臉頰發燙,被看穿的小心思無處遁形,幹脆嘴硬:“是環境數據與人物狀態的…自然互文!” 耳根卻悄悄紅了。
    壁爐跳動的暖光將餐廳暈染成一片溫暖的金黃。幾張粗木方桌邊零星坐著幾對客人,低聲交談,餐具碰撞發出清脆聲響。
    空氣裏彌漫著濃鬱的、讓人心安的香味——是山野菜豬肉餃子的清香,混雜著旁邊鐵鍋裏“咕嘟咕嘟”燉著的冷水魚的醬香。
    “來來來!小心燙!”林姐端著兩個熱氣騰騰的大粗陶碗過來,碗裏是胖乎乎、皮薄透餡兒的餃子,“剛出鍋!蘸料自己調,蒜泥醬油醋辣椒油都在小台子上!”她聲音爽利得像帶著風。
    “謝謝林姐。”孟嶼道謝。
    大力拿起小巧的粗陶調料碟,眼神認真地在幾樣蘸料間逡巡,像在做化學實驗。
    孟嶼則拿起一個醋壺一個油碟:“傳統配比?”
    “嗯!”大力點頭,“醋酸度優化配醬油鹹鮮…冗餘度預留百分之二十給辣椒素的刺激閾值…”她一邊“分析”,一邊用小勺往自己碟子裏舀著醬油醋和一點點辣椒油。
    孟嶼看著她碟子裏明顯偏多的醬油和幾乎看不見的辣椒油,憋著笑,自然地拿過她的小碟子,把自己那碟剛調好、醋多醬清、滴了兩滴紅油的勻給她:“換這個。你這個‘刺激閾值’冗餘度…嚴重不足。”
    大力接過他遞來的碟子,看看裏麵漂亮的琥珀色醬汁,再看看自己碗裏白胖的餃子,用筷子小心翼翼夾起一個,吹了吹,沾滿醬汁,送入口中。
    薄韌的麵皮在齒間斷開,山野菜特有的清新微苦混合著豬肉的醇香立刻充盈口腔,鮮香四溢。
    “味覺參數…均衡…滿分!”她滿足地眯起眼睛,像被順毛的貓,臉頰鼓起一塊。
    孟嶼這才開始吃自己的餃子,眼神卻一直沒離開她那張被美食點亮的小臉。
    對麵桌的王老板老王)抱著個木吉他,手指無意識地在弦上輕輕撥弄,幾個零散和弦在山野的寂靜裏流淌,不成調,卻意外的鬆弛應景。
    兩人安靜地吃著餃子。窗外是純粹的黑,厚實的雙層玻璃將林海的深寒徹底隔絕。暖黃色的燈光下,隻有碗筷的微響和遠處模糊的吉他撥弦聲。
    大力偷偷抬眼看了看對麵。
    孟嶼微低著頭,腮邊因為咀嚼餃子微微鼓起一道弧線,喉結隨著吞咽輕微滑動。窗外是無邊的黑暗,而燈下他的側臉輪廓沉靜溫和,在暖光裏投下淺淺的、柔軟的陰影。
    好…想拍下來。
    這個念頭像雪地裏冒出的小蘑菇,“噗”地一下就在心裏紮根了。
    她悄悄放下筷子,右手在桌下摸索著羽絨服口袋。指尖觸碰到冰冷的手機外殼,冰得她一激靈。
    她深吸一口氣,左手若無其事地拿起勺子攪拌了一下碟子裏剩餘的醬汁,盡量自然地發出一點聲響作為掩護。
    同時,右手在桌布下垂的掩護下,終於將手機抽了出來。
    心髒咚咚跳得有點快,像在幹壞事。掌心微微出汗,緊貼在冰涼的手機背麵。
    她沒敢拿高,手機就在自己大腿上方一點點,鏡頭飛快地對準斜對麵的孟嶼。
    甚至不敢去看取景框裏有沒有對上焦,憑著剛才的印象,手指在快門鍵上飛快地一戳!
    “哢嚓!”
    快門聲伴隨著模仿相機拍照的電子音效在溫暖的餐廳裏猝然響起!比她自己預想的響亮十倍!
    “!!!”
    大力瞬間僵住,像被凍住的小雪人。手指還按在手機上,整個人都懵了。
    餐廳裏瞬間安靜了一下。
    咀嚼聲停了,勺子碰到碗邊的聲音停了,連老王手指下那隨意的吉他音符也頓住了。
    幾乎所有人都下意識地朝聲音來源——也就是他們這桌看來。
    林姐剛端著一盤金黃的玉米餅走出廚房,聽到聲音也愣了一下,隨即看向大力那僵住的樣子和舉在桌子下麵的手機,臉上立刻綻開了一個“我懂”的促狹笑容。
    孟嶼聞聲,原本低垂著看碗裏的目光一頓,緩緩抬起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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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帶著點詢問和未消的溫和笑意,深邃的眼睛越過碗碟上方,直接對上了僵在那裏、臉頰迅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染成番茄色的大力。
    他那詢問的眼神,此刻在大力看來簡直像法官的注視。
    “我……它自己……”大力張口結舌,聲音細若蚊呐,恨不得把臉埋進還剩半碗餃子的粗陶碗裏。手裏的手機像個燙手山芋,藏也不是,丟也不是,隻能硬著頭皮還捏在指間。
    羞窘得頭頂都要冒煙了!
    孟嶼看著她通紅的臉頰、幾乎要滴血的耳垂、還有那雙滿是慌亂和恨不得原地消失的眼睛,那點愕然迅速被翻湧上來的、幾乎要溢出的濃烈笑意取代。
    他嘴角的弧度越來越大,最後幹脆沒忍住,低低地笑出了聲,胸腔震動,帶動得肩膀都在微顫。
    “嗬……”他拖長了聲音,帶著了然和戲謔,身體微微前傾,隔著小小的飯桌湊近她一點。
    溫熱的氣息拂過她額前的碎發,聲音放得更低,像情人間的耳語,卻又帶著足夠讓周圍隱約聽清、讓她更加無地自容的音量:
    “手機……它自己跳起來偷拍了我?”
    “轟——!”
    大力覺得自己的cpu徹底過載燒毀了!耳朵裏嗡嗡作響,全世界隻剩下他那句帶著灼人熱度的調侃和自己狂飆的心跳聲。
    她把手機往桌子上一拍,“啪”一聲脆響,抓起一個餃子塞進嘴裏,含糊不清地抗議:“幹擾因素!進食…進食優先!” 埋頭猛吃,連耳朵尖都紅透了。
    孟嶼看著她鴕鳥狀埋頭幹飯的模樣,越看越覺得可愛得要命。
    他也不戳穿了,隻是含著笑,悠然地夾起一個餃子,慢條斯理地蘸了蘸醬,眼神卻像黏在她身上一樣。
    林姐端著玉米餅過來,放在他們桌上,笑眯眯地啥也沒說,但那眼神裏的“了然”簡直像給這出小插曲蓋了章。
    餃子碗終於見底。
    大力如蒙大赦地放下筷子,臉頰的紅暈未散,垂著眼不敢看對麵。她小聲說:“我…我去看看灶房燉的魚好了沒……”說完就要起身開溜,那點學霸的冷靜矜持早就被拍飛到九霄雲外了。
    手腕卻被一隻溫暖幹燥的大手輕輕扣住,力道不大,卻像帶著電流,讓她瞬間定在原地。
    “不急,”孟嶼的聲音含著笑,不緊不慢地響起,帶著一種掌控全局的悠閑,“魚還要燉會兒。倒是這邊這位‘無端受驚’的被攝者……有點賬要跟偷拍者算算。”
    他指腹在她細膩的腕部皮膚上,帶著點懲罰性又無比親昵地輕輕摩挲了一下。
    “嗯?”
    他微微用力,將她想縮回去的手腕往回帶了一點,半強迫地讓她抬起眼看向自己。他身體更前傾一些,兩人中間隻隔著小小的方桌,他的氣息幾乎完全籠罩了她。
    孟嶼的另一隻手慢悠悠地拿起了她剛才“作案”的那部手機,指尖劃開屏幕,動作流暢。
    “讓我看看……”他故意停頓,目光從她羞窘的臉上,慢悠悠地移到手機屏幕,似乎在仔細“審視證據”,“嗯…拍得…還不錯?”
    大力:“……”
    一股更強大的羞窘感像海嘯般席卷而來。
    就在她以為自己要原地蒸發的時候,孟嶼忽然低笑一聲,按滅了屏幕,把手機輕輕推回到她麵前的小碟子旁邊。
    “算了,”他語氣似乎很大度,眼底卻跳躍著毫不掩飾的、計謀得逞的光芒,“作為補償…”
    他身體靠回椅背,雙手隨意地搭在膝蓋上,對著她挑了挑眉,嘴角勾起一個極為蠱惑的、帶點無賴的弧度:“大力同學得給我拍一張正經的屏保。現在,立刻,馬上。” 目光灼灼,直直地看著她,無聲地傳遞著——就在這裏,拍我。
    壁爐火光在厚實的原木牆壁上跳躍,像搖曳的金色精靈。
    窗外是濃稠的化不開的山林寒夜,玻璃邊緣凝著細密冰花。
    屋裏暖意融融,空氣裏還殘留著餃子湯的清鮮和柴火暖烘烘的幹燥氣息。
    孟嶼半靠在寬大鬆軟的布藝沙發裏,兩條長腿隨意地支著。剛喝完最後一口餃子湯的粗陶碗放在沙發旁的小木墩上。
    大力……被“勒令”當攝影師的大力,正紅著臉,略顯局促地站在沙發對麵約兩米開外的空地上。
    那台黑色的x5被她捧在手裏,鏡頭微微有些顫,屏幕裏映著沙發上那位大爺姿態悠閑、嘴角含笑、一副“等你來拍”的架勢。
    林姐和王老板早就默契地躲去廚房清理了,餐廳空蕩蕩的,隻留下暖黃的燈光和壁爐火光劈啪的低語。
    “你…你坐好點!”大力忍不住抗議,聲音在寂靜裏帶著點羞惱的糯,試圖找回一點“攝影師”的權威感:“表情管理…不合格!”
    “哦?哪裏不合格?”
    孟嶼懶洋洋地調整了一下姿勢,身體反而更鬆弛地陷入沙發靠背,一條手臂閑適地搭在扶手上,另一隻手撐著下巴,目光帶笑地鎖著她,眼神裏的促狹幾乎要溢出來,“是角度不夠帥,還是構圖不夠正?諸葛老師指導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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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越是這麽“配合”,大力越覺得他是故意的!
    她舉著相機,鏡頭焦距來回推拉了幾次,怎麽都找不到最佳構圖。
    要麽是旁邊那個粗陶碗太搶鏡,要麽是他身形太大卡在取景框裏。更主要的是,他那個眼神……隔著鏡頭都在“燙”著她!
    “你要不…往左邊挪挪?”她嚐試指揮,想讓他避開牆邊那個突兀的大木頭花瓶。
    “往左?”孟嶼依言微微側身,結果肩膀差點碰倒旁邊一個裝飾用的樺樹皮燈罩,“這樣?”
    “哎呀不是!”大力有點著急,“就…別動那隻碗!”
    就在她焦頭爛額、感覺空氣都灼熱起來的時候,端著杯水走過來的林姐她絕對是故意的!)看到這陣仗,“噗嗤”一聲笑出來,響亮地打破了焦灼。
    “我說大力妹子!你倆小年輕拍個照怎麽跟打仗似的?”林姐聲音清亮,帶著過來人的了然,她走到客廳通往臥室的過道口,指了指上方,“來來!看這裏!給你們選個最佳位置!”
    孟嶼和大力順著她指的方向抬頭看去。
    隻見樓梯拐角上方,二樓過道盡頭的牆壁上,嵌入了一麵巨大的、古樸的黃銅邊框老式落地鏡。
    鏡子表麵因歲月沉澱帶點模糊的水銀斑駁,但在燈光下依舊清晰地映照著下方客廳的場景。
    林姐三兩步登上樓梯,站在鏡框邊緣向下探頭,臉上是憋不住的笑:“快!站好!孟嶼你往沙發邊上挪挪。對咯,大力。你往上站兩步!看見沒?鏡子把孟嶼、沙發、壁爐的光都框進來了,漂亮!”
    鏡子的角度果然精妙。
    孟嶼按照指示坐到了長沙發靠窗的一端,身體側傾,手臂依舊搭在扶手上,背對著壁爐跳躍的火光,側臉輪廓在明暗交織的光影中顯得深邃立體,而他麵前的虛空,恰恰是大廳中央的位置。
    大力在林姐催促下,也走上樓梯幾級台階,站在鏡子斜下方的位置。不需要直接看孟嶼,隻需要看著鏡子裏映出的、那個坐在光影交界處的他。
    一種奇妙的距離感和構圖感瞬間成型。
    鏡框如同天然的畫框,捕捉了他沉靜的姿態與壁爐溫暖的光域。
    而她,可以在鏡頭外,從容地調整角度,將對準鏡子的手機稍微舉高一點,就能把自己巧妙地“藏”在鏡子的倒影之外——隻在屏幕下方露出一小截舉著相機的手臂輪廓。
    這個構圖既自然又精妙,更完美化解了直麵鏡頭的“燙”。
    “哎呀!就這樣!完美!”林姐在樓上拍手,笑嘻嘻地功成身退。
    大力看著手機屏幕上那鏡框裏的畫麵——跳躍的火光將他側影的線條勾勒得柔和而溫暖,窗外是無邊沉靜的暗夜山林,鏡子邊緣的斑駁恰到好處地增添了幾分時光沉澱的氛圍。
    她屏住呼吸,指尖穩定下來,輕輕按下了快門。
    “哢嚓。”
    電子快門聲格外清晰。
    孟嶼在鏡中的影像,微微抬眼,目光仿佛穿透了鏡麵和鏡外相機雙重屏障,直接落在……那個躲在台階上拍照的女孩身上,眼底是濃得化不開的笑意和縱容。
    “拍到了?”他依舊坐著沒動,帶笑的聲音在寂靜的客廳裏回響。
    大力看著屏幕上那幾乎稱得上藝術感的構圖,抿著嘴點了點頭,臉頰還帶著未褪的紅暈:“嗯…鏡子…光學反射的構圖應用…效率提升顯著。”
    “能看看‘光學反射’出來的我帥不帥嗎?”他故意逗她。
    大力沒理他,手指在屏幕上輕點:“數據存儲完畢。版權…歸攝影師。” 聲音帶著點小得意的軟糯。
    腳步聲傳來,是林姐下樓了。
    她手裏拿著一個巴掌大、很舊的硬皮紙口袋,走到孟嶼麵前遞過去,臉上的笑容帶著點神秘兮兮的意味:“喏,孟先生,這給你。差點忘了,老王前兩天整理他那些破筆記,在架子最底下找到的,壓在好幾本舊琴譜下頭。他說跟你帶的那本‘磚頭書’可能有點‘親戚關係’,留給你看看。”
    孟嶼眼底的笑意稍斂,有些意外地接過這不起眼的小口袋。
    口袋是土黃色的硬卡紙,邊角磨損得厲害,封口用細麻繩係著。
    他手指有些急切地解開繩結,小心翼翼地從裏麵抽出一張折疊起來的、色澤泛黃、紙質粗厚發脆的紙張。
    輕輕展開。
    紙上沒有文字,隻有用非常樸拙簡單的線條勾畫的一幅……地圖?
    墨跡略顯暈開,線條不甚精細,卻能清晰地辨認出大致的山川走向。
    連綿起伏的山巒用粗獷的波浪線表示,主峰處特意畫了一個小小的尖塔形狀代表雪峰),旁邊標著幾個古拙墨字:【山巔天池】。
    一條虛線蜿蜒,從一片被標注為【白河】的小方塊開始,延伸向群山深處。在距離【山巔天池】還有一大段距離的半山腰位置,一個更小的圈被標記出來,旁邊沒有文字,隻在圈中心點了一個濃黑的墨點。
    而在整個草圖的空白處,歪歪扭扭地用朱砂般紅褐色的不知名顏料,畫了一個極其古樸抽象的圖案——像是一朵層層包裹的祥雲,又像是某種花瓣的簡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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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嶼的瞳孔微微收縮。他手指撫過那朱砂色的標記,觸感粗糙幹燥。一種難以言喻的悸動從指尖蔓延開來。
    這絕非現代產物。
    這份古拙粗糙,這種無法辨識卻透著一股虔誠感的朱砂圖騰……與他懷中那部《皇明經世文編》的厚重沉穩相比,迥然不同,卻又隱隱透著一種……山野的呼應?
    這圖指向的那個被圈出的點……是什麽地方?
    大力也湊近了些,好奇地看著這畫在粗劣黃皮紙上的詭異地圖。
    “一張…地形示意圖?”
    她的目光落在那朵抽象的朱砂色“雲紋”上,秀氣的眉毛微皺,“標記物…形態特征不明。信息熵……過高。需要實地驗證?”
    孟嶼抬起頭,目光從這張泛黃的紙片上移開,穿透厚厚的玻璃窗,望向外麵暗夜中沉默矗立的大山輪廓。
    黑暗中,那巨大的雪峰之影如同沉睡的神隻,若隱若現。
    壁爐裏的火焰跳躍了一下,映亮了他眼底翻滾的、如同窗外幽靜山林深處無法探測的雪域般的光。
    他將這張散發著陳舊氣息和未知氣息的黃皮紙地圖仔細重新疊好,連同那個硬紙口袋,一起鄭重合上,收進自己隨身背包的側袋深處。
    動作帶著一種近乎莊嚴的珍重。
    “嗯。”他應了一聲,聲音低沉,帶著一絲無法言喻的探尋。
    他側過頭,看向身邊同樣凝望著窗外暗夜山影的大力。
    她的側臉在壁爐暖光的勾勒下,帶著同樣沉靜的向往。孟嶼伸出手,極其自然地握住她垂在身側的微涼手指,指尖一根根摩挲著她的指骨,帶著無言的力量和無聲的邀請。
    窗外,夜更深,雪域無聲。窗內,火焰燃燒,十指相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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