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入睡很早，所以真澄約莫在半夜時分便醒了過來。
    黑暗依舊籠罩四周，他眯著眼解開枕邊手機的鎖屏。
    才一點，難怪還這麽暗。
    原本想繼續沉浸在睡意中，但被手機屏幕的光一晃，各種因睡眠而變得遲鈍的感官，全都因此而複蘇。
    稍微有點別扭的脖頸，麻痹的指尖，還有一點尿意。
    喉嚨感到一陣幹渴。
    總覺得一時半刻無法再度入睡，真澄鑽出被窩，拿起手機，靠著手電筒的燈光走出房間。
    在這樣寂靜的環境裏，走在走廊上，會稍微有些奇怪的感覺。
    就像平時身邊的東西被拿走，被迫走在陌生的地方一樣。
    這種感覺不是一開始才有的，或者說在這以前，真澄一直習慣的就是這樣的生活。
    雖然身邊也有千愛，我如古學姐，樂隊其他隊友的陪伴……
    但在真澄的潛意識裏，他其實一直是單方麵地從滿足別人的期待中獲取期待，而不是靠別人的陪伴取得支撐生活的能量。
    直到梢小姐要來帶走海月的那個時候，真澄才意識到這一點。
    如果是從這一點來看，他也許和那位個性頑固到有些可愛的繼承人小姐，有著很相像的個性。
    不，或許是截然相反。
    心裏想著這些有的沒的，真澄緩緩步下樓梯，忽然注意到陰暗一樓的有個人影。
    “……千愛？”
    用餐區的椅子上──孤零零地坐著一名真澄不可能認錯的人。
    好像心靈感應一樣，真澄總會在睡不著的時候，遇見同樣沒睡的女生。
    “這麽晚了還不睡，千愛不是認床的個性吧？”
    青梅少女坐在椅子上，身穿麻美借給她，但真澄從未見麻美穿過的睡衣，手裏拿著手機。
    “認床也要以睡在床上為前提。”
    千愛歎息：
    “被一腳踢下床可不算。”
    “我明天會幫你教訓她的。”
    “但也不用啦~真澄哥才是，怎麽還沒睡？”
    “有點睡不著，想著出來倒杯水喝。”
    “咦？失眠？”
    “不，應該說恰恰睡得太飽了，才會這個時候醒。”
    “跟上次不一樣呢。”
    “上次？”
    千愛點了一下頭，唇畔浮現一抹溫柔的笑意。
    “嗯，上一次在宮古島的民宿裏，我們也發生過類似的對話吧。”
    “喔、哦。”
    真澄應和的動作顯得有些木訥，千愛看在眼中，無奈地說道：
    “真是的，要不是我知道真澄哥一向會把別人隨口說的事記得很清楚，肯定以為你在敷衍我。”
    “……這樣說也不全對。”
    真澄輕輕地搖頭。
    “怎麽？去年十月份的事，難道真澄哥就全都忘光了？”
    千愛唇瓣勾勒出不悅的弧度，聲音冷下來，眼神犀利地看他。
    “我是在說後一句，「會把別人隨口說的事記得很清楚」這句。”
    真澄闔上眼皮，在千愛身邊的椅子坐下來，繼續說下去：
    “我又沒吃過記憶麵包，怎麽可能別人說什麽都記下來，所以隻有和我關係親密的人，我才能夠記得比較清楚而已。”
    “唔。”
    千愛微微一怔，旋即故作不以為然，避重就輕地別開臉，從鼻子裏哼了一聲。
    “真澄哥下定決心腳踏六條船後，越來越會說好聽的話了呢。”
    “我一直都是一個樣子吧。”
    真澄露出苦笑無奈的表情。
    倒不如說，最近一段時間，他惹咖啡店女生們生氣的次數反而越來越多了。
    “也許，是這樣吧……”
    “為什麽突然遲疑了？”
    “……”
    沉默倏地造訪，真澄認真地看著青梅少女的臉。
    “千愛，發生什麽了嗎？”
    青梅少女心裏“咯噔”一下，無意識繃緊了臉。
    “誒，真澄哥怎麽突然這麽問。”
    “……因為千愛看起來有點不對勁嘛，最近。”
    “唔。”
    千愛像是在用瞳孔呼吸似的，緩慢地睜大了她的雙眼。
    坦白說，她確實被某些事困擾著。
    該如何看待現在跟真澄哥，跟繁星的大家之間的感情。
    明明是青梅竹馬，自己卻沒有想象中那麽了解真澄哥。
    以及這樣的自己，有辦法獨占……不，有辦法得到和大家一樣的愛嗎？
    一定是那些不安浮現出來了吧。
    可是……
    “……真澄哥，是指哪方麵呢？”
    千愛卻隻以傻笑敷衍著。
    嘛，又沒什麽確鑿的證據。
    要是直說，會讓千愛覺得像是在暴露自己所討厭的那部分自己，有點難受。
    但真澄明顯沒那麽好打發，他注視著千愛，一口氣縮短彼此的距離。
    好、好近。
    真澄哥的臉近在眼前。
    兩人對視著，呼吸也停止了。
    千愛逐漸感到呼吸困難，臉也跟著紅了起來。
    出於羞愧，也出於撒謊的罪惡感，千愛不由自主地避開了目光。
    她怕自己的心思會從中漏出。
    “千愛，真的沒事？”
    真澄用懷疑語氣問，微微眯起的雙眸不自覺帶有一絲審視般的銳利。
    “真、真的。”
    真澄一追問，青梅少女的臉上紅暈又變得更濃了。
    就算他們待在深夜被黑暗籠罩的用餐區，也能清楚看出這份變化。
    “那，千愛能看著我的眼睛，再說一遍嗎？”
    “不……那也……”
    “真沒事的話肯定能說出來吧。快點。”
    真澄放軟語調，讓這句話聽上去不像是在責難。
    “……哪方麵呢。”
    千愛囁嚅唇瓣，重複了一遍這句話，但她的態度已然暴露出自己有所隱藏。
    真澄終於換上一副認真嚴肅的表情，直直地凝視著青梅少女，開口問道：
    “……我們是戀人對吧？是從前的青梅竹馬，也是現在的戀人。”
    千愛點了一下頭。
    “嗯，是這樣沒錯。”
    “既然如此……”
    真澄語重心長地歎一口氣：
    “那就稍微依賴一下我，好嗎？”
    他用溫柔的眼神看向青梅少女，輕輕伸出修長的手，放到千愛肩上。
    千愛就像是發現自己沒有退路了，不斷發出“唔~唔~”的聲音。
    “……”
    真是的。
    果然，真澄哥好狡猾。
    平時一本正經且認真的樣子，卻總是溫柔地試圖接觸，深入別人的內心。
    能夠去理解別人，又對別人的事擁有同理心。
    如果是在真澄哥麵前，展現自己不中用的軟弱部分也沒關係吧，千愛這樣想。
    “千愛？”
    真澄看著她的臉，稍微歪頭表示困惑。大概是因為自己稍微放空了吧。
    “不可以講話講到一半就發呆喔。”
    “沒、沒有！我隻是在想，該怎麽開口而已。”
    千愛以憂鬱的心情輕輕歎息，視線看向不遠處，月光投在地板上的影子：
    “我一直，都覺得很奇怪。”
    “不不不，千愛從頭開始說啊，別突然先講感想。”
    “很久很久以前，世界沒有晝夜之分，創世主帕查卡馬克創造了第一批生命——”
    “從頭開始，也不用回溯到神明創造世界的時候吧。”
    真澄很傷腦筋地笑了，因那放鬆下來的側臉感到動搖，千愛的視線悄悄轉向一旁，這次終於好好說出口。
    “其實，我隻是覺得自己，實在太普通了而已。”
    “……普通？”
    “嗯。”
    千愛微微頷首。
    “情人節的時候真澄哥向我表白，我很開心。雖然不是隻對我一個人，感覺有點別扭，但……總比我預想的最差結果要好很多。”
    要打破一段穩定期的關係是需要勇氣的。
    現在的自己，明顯還不具備這份勇氣。
    那次在維納斯橋上的告白，與其說是好不容易鼓起勇氣，更像是不甘心落後，恐懼被周圍的氣氛吞噬，仿佛溺水之人的掙紮和自救。
    事後回想，千愛不禁直冒冷汗。
    要是真澄哥沒有做出那種告白會怎樣？要是他選擇了凜音，澪姐姐，麻美姐或者海月……
    雖然這些假設都已經毫無意義，卻讓千愛看穿了自己內心的不安與軟弱。
    “……終於，我也能和一直喜歡的人戀愛了吧……我就想這樣想著，可是……”
    一想到同樣被真澄哥表白的其他女生。
    “澪姐姐是音大的天才，麻美姐是已經出道的漫畫家，凜音堅強的個性我也一直很羨慕，海月有讓真澄哥想守護的歌聲，大家聚在一起，都是些很厲害的人……應該說，都是些特別的人。”
    千愛靜靜垂下眼睫。
    “但我呢……隻是個比普通人更擅長做衣服的普通女生而已，哪怕和同專業的同學比，也不是最亮眼的那一個。”
    “才沒有，感情又不是什麽必須等價交換的有形之物。”
    真澄打斷了他的話，盯著千愛，一字一句地說道：
    “不是說了嗎！我喜歡千愛一直以來開朗的樣子，也被你的那份熱情和善良感染，我喜歡這樣的千愛。”
    真澄直直地盯著她，不斷向青梅投來話語。
    “千愛能夠坦率地表達自己的感情，不論開心還是悲傷，都能徑直表現出來。正因如此，千愛開心的時候，我也會受感染而開心起來，千愛悲傷的時候，又讓我不忍看到你露出這種表情。”
    真澄的感情再次樸素地衝擊著千愛。
    心底幹涸的角落被他那些話語所沁潤，但隨即又有一股酸澀湧上。
    千愛卻覺得自己沒有接受這些話的權利。
    “我相信千愛，所以千愛，你也要相信自己。”
    一直以來，千愛就是不斷被自己的竹馬這一點所拯救的。
    “……我明白了。”
    正因如此。
    “嗯。”
    真澄點了一下頭，卻依舊不放心地打量千愛的表情。
    “把心裏的話全部都說出來了嗎？”
    “嗯……說出來了，謝謝你，真澄哥。”
    千愛才更無法原諒，那樣的自己。
    真澄輕輕撫摸她的頭，麵露柔和的笑意。
    “果然人在晚上睡不著的時候，就容易多想呢，到了白天，一定就會覺得昨晚的想法無關痛癢吧。”
    “才不是這樣啦~！”
    千愛鼓起臉揮開他的手掌，鬧別扭地嘟起唇說道。
    “真澄哥現在像哄小孩子的語氣，我很討厭。”
    “抱歉抱歉，不過，我就是希望千愛以後不管什麽時候，在我麵前，都能像這樣直率地把情緒表達出來。”
    “唔、嗯。”
    “那就一言為定！時間也不早了，千愛就早點休息吧。”
    “嗯，真澄哥也是。”
    “我喝口水就回去，晚安。”
    “晚安。”
    千愛出神地凝視著男生的身影，一直目送真澄漸漸消失在昏暗的樓梯深處離開，才終於回神，發現自己不知何時死死攥緊了手機。
    漆黑的屏幕映出自己現在的表情。
    “全部……嗎？”
    她用灰暗的聲音呢喃道，對自己的狡猾感到無可奈何。
    即便麵對關心自己的真澄哥，她最終還是隱藏了自己的心聲。
    即便並沒有全部都說出來，但還是點了頭。
    千愛歎了口氣，自言自語道：
    “全部……還是說不出口啊。”
    ◇
    陌生的天花板。
    但臉上傳來熟悉的擠壓感。
    千愛困擾地睜開眼皮，無可奈何地歎息：
    “……真是的，人家再也不會相信麻美姐了。”
    明明今天不用上課，卻起得這麽早，感覺一點也不像平時的自己。
    千愛輕手輕腳鑽出被窩，避免吵醒麻美，但完全多此一舉。
    在她支起上半身後，麻美的雙腿毫不客氣地占據了千愛剛才躺下的位置，像一隻蜷著睡覺的大型犬。
    “……麻美姐。”
    千愛唇角抽搐，但還是幫她把被子蓋好，輕輕闔上門後離開房間。
    在太陽剛升起來，晨光熹微的這段時間裏，空氣有種說不清的透明感，透明中飄散著一層微涼的薄薄青色空氣。
    千愛走到盥洗室，擰開水龍頭，細細的水流從水龍頭裏流了出來。
    洗手，然後也利落把臉洗了，涼涼的水拍在睡醒後稍微有點熱的臉上很舒服。
    從走廊的窗戶看得到陽光在城市上空延伸開來，將夜色的藍趕到一角，然後完全消失。
    真澄哥這個時候已經起床了嗎？
    他每天都要晨跑，想必一定起得很早吧。
    不過他昨晚陪自己聊天聊到那麽晚，不知道會不會晚起賴床。
    千愛搖搖頭，與其在這裏亂猜，不如直接去真澄哥的房間看看。
    反正他們現在的關係已經是同居的戀人了！也、也沒什麽好害羞的吧！
    沒錯，就是這樣。
    懷著如此的心情，千愛躡手躡腳步上三樓，依次經過三樓的房間。
    澪姐姐的房門緊閉著，海月的也是……等下，是敞開的。
    千愛站在走廊往房間內部瞥了一眼。
    裏麵沒有人。
    而真澄哥的房間則是……
    關著的。
    “……”
    千愛衷心希望隻是自己多想。
    海月看上去那麽天然，那麽單純，那種事還是太早了吧。
    然後停在真澄的房間門口，她便聽到了似乎是床底彈簧被壓彎的聲音。
    ！
    少女猶豫片刻後，靠近門板，屏息凝神聽起了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