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八:雨巷的腳步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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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水沿著青瓦簷角織成珠簾,林秋站在巷口,望著斑駁的“梅雨巷17號”木牌出神。銅鑰匙在掌心硌出紅印,這是她十年未歸的老家,也是奶奶臨終前反複念叨“別上樓”的地方。
    木門推開時發出老舊的呻吟,腐木與黴菌的氣息撲麵而來。玄關處的牆紙褪成暗黃色,童年時踮腳貼上的星星貼紙早已卷邊,在暮色裏泛著詭異的光。地板吱呀作響,每一步都像踩在回憶的碎瓷片上,那些被雨聲浸泡的夜晚,又開始在神經末梢隱隱作痛。
    “秋姐,你真的要住這兒?”表弟陳默抱著紙箱跟進來,運動鞋在青磚上碾出濕漉漉的印記,“去年王阿婆說半夜看見閣樓有影子,還有腳步聲——”
    “封建迷信。”林秋打斷他,指尖卻無意識地摩挲著腕骨處的疤痕。那是十二歲那年暴雨夜,她從閣樓跌下來留下的,奶奶總說她是被“不幹淨的東西”推下來的,可她明明記得,墜落前聽見的是樓板吱呀的腳步聲。
    二樓傳來重物墜地的悶響,陳默猛地抓住她的胳膊:“你聽見沒?樓上有人!”
    潮濕的空氣裏,腳步聲再次響起,嗒、嗒、嗒,像穿著布鞋的人在木板上行走。林秋的後背撞上冰涼的牆壁,十二年前的記憶突然湧上來:奶奶的房間在一樓,而閣樓的木梯,就在她臥室隔壁。那個暴雨傾盆的夏夜,她明明看見閣樓的木門虛掩著,門縫裏漏出昏黃的光——
    “是風。”她強迫自己扯出笑容,“屋頂漏雨,木板受潮變形了。”話雖如此,卻不敢抬頭看樓梯拐角處的陰影。那道鐵柵欄還在,當年奶奶用生鏽的掛鎖鎖住閣樓,說“小孩子上去會被妖怪吃掉”。
    夜裏十點,陳默在客房的呼嚕聲隔著牆壁傳來。林秋盯著天花板上晃動的樹影,雨聲漸歇時,樓板的吱呀聲又清晰起來。她摸到床頭櫃上的手電筒,冰涼的金屬外殼讓掌心發顫。走廊盡頭,鐵柵欄的鎖孔裏插著半截鑰匙,是她下午在抽屜裏找到的,鐵鏽蹭在指腹上,像幹涸的血跡。
    手電筒的光掃過木梯時,她看見第七級台階的木板裂了道縫,露出底下暗褐色的木屑。十二年前墜落時,她就是踩斷了這級台階。扶手上的雕花還纏著奶奶的藍布帕子,布料早已褪色發硬,卻還殘留著若有若無的艾草味。
    閣樓的木門比記憶中矮小,仿佛在歲月裏縮了水。鑰匙插入鎖孔的瞬間,心跳聲蓋過了雨聲。門軸轉動的吱呀聲中,一股更濃烈的黴味湧出來,手電筒的光圈裏,浮塵在光束中狂舞,像無數細小的魂魄。
    閣樓中央擺著一張老式雕花書桌,三條桌腿下墊著青磚,桌麵散落著幾本硬殼筆記本,紙頁邊緣泛著焦黑——是被火燒過的痕跡。林秋的指尖劃過褪色的鋼筆字,奶奶的字跡在手電光下忽明忽暗:
    “7月15日,雨。阿芳又在敲樓板,她說小寶在閣樓等她,可小寶已經走了三年……”
    “8月2日,晴。秋秋總說聽見樓上有腳步聲,其實是阿芳在閣樓上徘徊,她穿著藍布衫,布鞋磨出了洞,卻不肯下來……”
    阿芳是奶奶的大女兒,林秋的大姑。記憶裏大姑在她五歲時就失蹤了,奶奶說她跟著戲班去了外地,可村裏流言說她是中了邪,半夜總在巷子裏遊蕩,喊著“小寶回家”。小寶是大姑的兒子,生下來就夭折了,埋在村後的竹林裏。
    筆記本的最後一頁寫著:“10月3日,暴雨。秋秋摔下樓梯時,我看見阿芳站在閣樓門口,她的藍布衫全濕透了,頭發滴著水,懷裏抱著個繈褓……”
    繈褓裏的嬰兒?林秋的後背突然沁出冷汗,手電筒的光晃過牆角,那裏堆著幾個樟木箱,最上麵的箱子敞著蓋,露出半件褪色的藍布衫,布料上的牡丹花紋,和奶奶帕子上的圖案一模一樣。
    樓板突然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林秋踉蹌著後退,手電筒的光掃到斜頂角落的木櫃。櫃門虛掩著,裏麵似乎有什麽東西在動——不,是風吹動了櫃門上掛著的照片。她湊近時,照片上的女人突然刺痛了她的眼睛:那是大姑,二十年前的老照片,可照片裏的人穿著藍布衫,懷裏抱著個嬰兒,背景是閣樓的雕花窗欞。
    “秋姐?”陳默的聲音從樓下傳來,帶著明顯的顫抖,“你在樓上嗎?我聽見有人哭……”
    哭聲?林秋屏住呼吸,潮濕的空氣裏確實浮動著細碎的抽噎,像嬰兒的嗚咽。她轉身時,手電筒的光掠過書桌,發現最底下的筆記本裏夾著張泛黃的紙,邊緣焦黑,卻勉強能看清內容:
    “……法醫說小寶的骸骨是在閣樓地板下發現的,阿芳把孩子藏在了這裏,她一直相信孩子還活著……”
    樓下傳來重物倒地的巨響,接著是陳默的驚叫。林秋衝下樓梯時,看見客房門口的青瓷花瓶碎在地上,表弟蜷縮在牆角,盯著樓梯方向發抖:“有人……剛才有人從樓梯上下來,穿著藍布鞋,我看見鞋尖了!”
    她的目光落在樓梯口,那裏確實有個濕漉漉的腳印,布鞋的紋路清晰可見,邊緣還滲著水,像剛從雨裏踩進來。而窗外,雨不知何時又下了起來,豆大的雨點砸在玻璃上,像有人在外麵拚命敲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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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午夜三點,林秋坐在客廳的藤椅上,盯著牆上的老掛鍾。鍾擺的滴答聲裏,閣樓的腳步聲再次響起,這次比之前更清晰,仿佛有人正一步步走下樓梯。她握緊了手中的剪刀,冰涼的金屬刃口貼著掌心,奶奶臨終前的話在耳邊回蕩:“秋秋,別上樓,別讓阿芳找到你……”
    樓梯拐角處出現了一片陰影,藍布衫的衣角掠過欄杆,布料摩擦的窸窣聲混著水滴聲。林秋的指甲掐進掌心,血珠滲出來,卻比不過心跳的劇痛。那個身影轉過彎,露出半張蒼白的臉,鬢角別著朵白色的梔子花——是大姑,和照片上一模一樣,隻是皮膚青白,眼睛裏蒙著層灰霧。
    “秋秋……”大姑的聲音像浸了水的棉花,懷裏抱著的繈褓突然動了動,露出一角紅色的繈褓布,“幫我找找小寶,他在閣樓……”
    剪刀“當啷”落地,林秋認出了那方紅布,是她十二歲生日時奶奶給她做的香囊,後來不知怎麽不見了。大姑的腳步逼近,布鞋在青磚上留下濕漉漉的腳印,每一步都帶著水漬的拖曳聲。她想跑,卻發現雙腿像灌了鉛,視線模糊中,看見大姑的手伸過來,指尖泛著青紫色,指甲縫裏嵌著木屑——和閣樓地板下的骸骨指骨上的痕跡一模一樣。
    “阿芳!”奶奶的喊聲突然在記憶裏炸開,十二年前的暴雨夜,她站在閣樓門口,看見大姑抱著繈褓轉身,雨水從她發梢滴落,在地板上積成小水窪。那時她太小,沒看見繈褓裏的東西,隻記得大姑回頭時,嘴角勾起的笑容像凝固的蠟。
    “秋秋!”陳默的叫聲驚醒了她,表弟舉著台燈衝進來,燈光照亮了樓梯口——那裏空無一人,隻有個水窪在瓷磚上反光,形狀像隻蒼白的手掌。
    天亮後,林秋在閣樓的樟木箱裏找到一疊病曆,是大姑的精神科診斷書,發病時間正是小寶夭折後。最後一次記錄停在1995年8月,也就是林秋五歲那年,診斷結果是“被害妄想症,堅信孩子未死,有嚴重自傷傾向”。
    “所以大姑當年是發病了,才會把自己關在閣樓?”陳默翻看著燒剩的日記,突然指著某頁殘缺的文字,“這裏說‘地板下的小寶’,難道……”
    他們在閣樓角落的地板縫隙裏發現了暗扣,撬開後露出個狹小的空間,潮濕的泥土中埋著個嬰兒繈褓,紅布上的牡丹花紋已經褪色,卻和大姑照片裏的一模一樣。繈褓裏是具小小的骸骨,指骨上還嵌著木屑,仿佛臨死前曾拚命抓撓地板。
    林秋忽然想起奶奶日記裏的“阿芳又在敲樓板”,原來所謂的腳步聲,是大姑在地板下敲打,她以為孩子還活著,所以每天趴在地板上和“小寶”說話,指甲縫裏的木屑就是這樣來的。而十二年前的暴雨夜,當她推開閣樓門,看見的其實是大姑趴在地板上,從暗格裏抬起頭,懷裏抱著的,是早已風幹的繈褓。
    “可昨晚的腳步聲……”陳默的聲音有些發抖,“還有那個腳印,難道大姑的魂靈還在?”
    林秋盯著窗外的竹林,風穿過竹葉發出沙沙聲,像有人在低聲訴說。她想起奶奶臨終前塞給她的鑰匙,還有那句沒說完的話:“秋秋,當年是奶奶對不起阿芳……”
    村史館的管理員王大爺戴著老花鏡,翻看著泛黃的戶籍冊:“阿芳啊,她男人在礦上出事後,精神就不大好。小寶沒了以後,總說孩子被人偷了,在閣樓裏找了三天三夜,最後把自己鎖在裏麵,誰叫都不開。”
    “後來呢?”林秋的指甲掐進掌心,她突然想起,五歲那年的秋天,奶奶曾讓她給閣樓送過飯,透過門縫,她看見大姑蹲在牆角,對著地板說話,懷裏抱著個布娃娃。
    “後來派出所的人來撬門,裏麵沒人應答,撬開門才發現她從天窗爬出去了,掉在後麵的竹林裏。”王大爺歎了口氣,“那天天上下著小雨,她穿著藍布衫,懷裏還抱著個繈褓,可惜啊,人早就沒了。”
    原來大姑不是失蹤,是從閣樓的天窗墜落,摔死在竹林裏。而奶奶為了不讓年幼的林秋害怕,謊稱大姑跟著戲班走了,卻不知閣樓裏的秘密,早已在小女孩心裏種下恐懼的種子。那些夜晚的腳步聲,是大姑發病時在閣樓走動,或是奶奶半夜上去收拾,又或是風雨穿過破窗的呼嘯,卻都被孩子的想象釀成了噩夢。
    回到梅雨巷17號,林秋站在閣樓的天窗前,雨水從破損的玻璃縫裏滲進來,在地板上積成小水窪。十二年前的暴雨夜,她正是在這裏看見大姑的“身影”,其實是奶奶披著藍布衫,正在收拾暗格裏的繈褓——奶奶一直知道大姑的孩子埋在閣樓,所以每天上來擦拭,直到大姑的死成為家裏的禁忌,連閣樓都被鎖住。
    “秋姐,你看這個。”陳默舉著半張燒焦的照片,是從日記裏找到的,“這是大姑和小寶的合影,後麵是閣樓的雕花窗,可窗台上有個小熊玩偶,和你小時候那個一模一樣。”
    林秋接過照片,指尖發抖。她想起來了,五歲那年,她把最愛的小熊玩偶落在了閣樓,後來奶奶說“被貓叼走了”,可照片裏,小熊正坐在窗台上,望著抱著繈褓的大姑。原來那天她闖進閣樓找小熊,正撞見大姑發病,而奶奶為了保護她,慌亂中推了她一把,導致她踩斷台階摔下去——這才是腕骨疤痕的真相,不是“不幹淨的東西”,是奶奶的失手,和無法言說的愧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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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暮色漸濃時,林秋坐在奶奶的舊藤椅上,翻開最後一本完整的日記,日期停在2005年10月,也就是她摔下樓的第二天:
    “秋秋的哭聲像把刀剜我的心,阿芳的事不能讓她知道,她還太小。閣樓的鎖換了新的,以後我每天上去一次,把阿芳的東西收收,就當她真的去了遠方……”
    字跡在最後幾行變得潦草,像被淚水暈染:“阿芳啊,娘對不起你,小寶沒了,你也走了,可秋秋還在,娘不能讓她也被噩夢纏住……”
    原來奶奶鎖住的不是閣樓,是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是女兒的瘋癲與死亡,是嬰兒的夭折與埋藏。而那些被她當作恐懼的腳步聲,不過是奶奶在深夜裏,獨自爬上閣樓,擦拭女兒的遺物,對著空氣說幾句對不起。
    最後一夜,林秋躺在奶奶的床上,聽著雨聲漸漸變輕。樓板不再發出吱呀聲,隻有夜風穿過簷角的銅鈴,發出細碎的清響。她知道,所謂的“腳步聲”,其實是自己內心的恐懼在叩擊回憶的門,是未被揭開的真相在暗處低語。
    淩晨五點,她再次登上閣樓,把大姑的藍布衫疊好,放進樟木箱,旁邊是那本燒剩的日記,和半張泛黃的照片。暗格裏的繈褓被小心地包好,準備交給村史館,讓這段往事有個安放的地方。天窗的玻璃已經用塑料布遮住,晨光透過縫隙照進來,在積塵的地板上畫出明亮的條紋。
    “大姑,回家了。”她對著空氣輕聲說,指尖撫過雕花窗台上的小熊玩偶,布麵已經發硬,卻還留著當年的體溫,“奶奶也很想你,她把你們的秘密藏了二十年,現在該讓陽光進來了。”
    下樓時,陳默正在玄關擦地板,昨天的水窪早已幹涸,瓷磚上隻有表弟拖鞋的印記。晨光中,老掛鍾的鍾擺輕輕晃動,仿佛在告別所有的黑夜。林秋摸出手機,訂了下午回城的車票,掌心的鑰匙不再硌人,反而帶著體溫的溫熱。
    梅雨巷的石板路還在滴水,青苔在晨光裏泛著新綠。路過巷口的老槐樹時,她忽然聽見頭頂有鳥鳴,抬頭看見樹杈間卡著個褪色的紅氣球,像顆跳動的心髒,在潮濕的空氣裏微微顫動。那是十二年前她摔下樓那天,奶奶給她買的氣球,後來不知怎麽飄上了樹,就像那些被埋藏的真相,終於在某個清晨,露出了一角鮮豔的顏色。
    汽車發動時,林秋望著後視鏡裏逐漸縮小的老宅,閣樓的天窗閃著微光,像隻終於睜開的眼睛。她知道,恐懼從來不是來自未知的腳步聲,而是來自不敢直視的過去。當那些被鎖在閣樓裏的秘密重見天日,潮濕的記憶便開始蒸發,留下的,是晨光裏清晰的磚縫,和遠處傳來的,真正的腳步聲——表弟追上來,遞給她那隻找到的小熊玩偶,布麵上的灰塵在陽光裏飛舞,像無數透明的蝴蝶。
    雨停了,巷口的積水裏,倒映著湛藍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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