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零一:白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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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烏衣巷口有座廢廟,簷角銅鈴經百年風雨仍叮當作響。老人們說,那是狐仙廟,每逢雨夜,能看見白衣女子提著琉璃燈立在斷垣前,燈影裏隱約有條蓬鬆的狐尾拖在青石板上。
萬曆三十七年冬,書生蘇妄言抱著半卷殘頁蜷縮在破廟香案下。凍僵的手指劃過《山海經》裏“青丘之山,有獸焉,其狀如狐而九尾”的記載時,簷角突然墜下團雪白的影子。
是隻白狐,左前爪被獵人的弩箭射穿,尾尖沾著未幹的血漬。它瑟瑟發抖地望著蘇妄言,琥珀色瞳孔裏竟有乞憐之意。
“萬物有靈。”蘇妄言解下腰間玉佩,用碎瓷片割開狐爪傷口。他本是金陵書香門第之後,父親因直言獲罪入獄,家道中落後隻能靠替人抄書為生。此刻借著月光,他看見狐毛下竟有片淡金色的胎記,形似蓮花。
白狐傷愈那日,蘇妄言在供桌上發現串晶瑩的葡萄。隆冬時節何來鮮果?他抬頭時,香案上的燭火突然化作流螢,繞著他轉了三圈才消失在夜色裏。
次年驚蟄,蘇妄言收到書院的推薦信。背著行囊離開破廟時,衣角被什麽輕輕扯住,回頭隻見白衣少女立在梅枝上,鬢邊簪著朵白梅,正是他救下的白狐所化。
“我名綏綏。”少女指尖掠過他凍裂的掌心,傷口瞬間愈合,“公子可願讓我隨行?”她腕間銀鈴輕響,蘇妄言注意到那串鈴鐺與廟中殘碑上的狐首紋一模一樣。
都城書院的日子清苦,綏綏總在深夜提著琉璃燈等他抄書歸來。燈影裏她的影子時而修長,時而在石階上投下蓬鬆的狐尾。蘇妄言裝作未見,隻當是自己眼花——直到清明前夜,他撞見綏綏對著月亮吞吐月華,身後九條尾巴在月光下泛著銀光。
“我本青丘狐族,五百年前遭雷劫時被獵人所傷,是公子在破廟救我。”綏綏跪坐在地,尾尖不安地絞動,“本想等公子金榜題名再道別……”
“傻話。”蘇妄言替她拂去肩上落英,“人妖又如何?你從未害過人。”他不知,此刻院牆外有雙眼睛正盯著這幕——捕妖師沈玄機的弟子,正將繪有九尾狐的繪卷收進竹筒。
夏初,都城爆發時疫。蘇妄言在義診棚替百姓施藥,綏綏則每日進山采來千年靈芝。她指尖撫過病人額頭,高燒便退,卻因此耗損修為,白日裏常化作原形蜷縮在他袖中。
“那狐妖定是要吸幹人精魄!”流言始於藥鋪掌櫃,他因賣假藥被綏綏當眾揭穿,此刻正拉著沈玄機的衣擺哭訴,“昨夜我看見她現出原形,嘴裏叼著人的魂魄!”
沈玄機是“鎮邪司”傳人,腰間佩劍刻著二十八宿星圖。他闖入書院那日,綏綏正用妖力替最後一位孩童續命,尾尖已呈透明色。
“妖類惑人,罪當誅!”沈玄機的縛妖索纏上綏綏脖頸時,蘇妄言突然撲過去抱住他的腿。混亂中,綏綏的琉璃燈摔在地上,燈光映出牆角堆積的藥渣——全是她用內丹溫養的救命藥材。
“你看清楚,這些是……”蘇妄言的話被沈玄機的冷笑打斷。捕妖師抽出符紙貼在綏綏額間,她痛得蜷成一團,尾尖的金蓮花胎記漸漸浮現。
“青丘狐族?”沈玄機瞳孔驟縮,想起祖傳典籍裏記載的“九尾銜燈,可照黃泉”。傳說青丘狐的內丹能令人起死回生,百年前他祖父便是為奪狐丹命喪雷劫。
七月十五,中元節。綏綏被囚在鎮邪司地牢,鐵窗外飄著冷雨。蘇妄言跪在司門前,懷裏抱著從破廟帶來的《山海經》,書頁間夾著綏綏掉落的狐毛。
“若她是妖,那救人的妖與害人的人,又有何分別?”他仰頭望著沈玄機,額角磕在青石板上,“那年疫病,是她用百年修為換了百人平安;去年冬夜,是她用體溫暖了我凍僵的手……”
沈玄機的劍突然嗡鳴——地牢方向傳來巨響。綏綏掙斷鎖鏈,尾尖的金蓮花胎記發出強光,竟將鎮邪司的符陣燒出裂縫。她踉蹌著撲向蘇妄言,身後是窮追不舍的沈玄機。
“跟我來!”綏綏拽著他躲進巷尾的土地廟,指尖在磚牆上畫出狐形咒印。廟中供桌上的燭火突然全部亮起,映出她愈發透明的身影:“沈家人追的是我的內丹,若他們得手,青丘秘境便再無護山大陣……”
話音未落,沈玄機的劍已劈開廟門。符光中,綏綏突然化作白狐撲向他,卻被劍風掃中,內丹從口中脫出,滴著血落在蘇妄言掌心。
“收好它。”她的聲音像碎雪,“去烏衣巷破廟,找狐首碑……”話未說完,已被沈玄機的縛妖索纏住。
蘇妄言冒雨狂奔至破廟時,廟中景象突然變化——斷牆化作白玉牌樓,簷角銅鈴變成九尾狐首,香案上的《山海經》竟自動翻開,露出夾層裏的絹畫。
畫上是百年前的場景:青丘狐族舉族遷徙,為首的九尾白狐將內丹融入山壁,化作護山大陣。陣眼處,刻著與綏綏相同的金蓮花胎記。
“原來你是青丘守陣靈狐……”蘇妄言握住內丹,突然聽見身後傳來沈玄機的冷笑。捕妖師舉著羅盤逼近,羅盤中心正是綏綏的方位:“交出狐丹,我饒她全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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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祖父當年就是為奪狐丹而死,對嗎?”蘇妄言想起書院舊籍裏的記載,“他誤闖入青丘秘境,是守陣靈狐放他生路,他卻恩將仇報……”
沈玄機的劍突然顫抖。父親臨終前曾說,祖父臨終前捧著半塊狐首玉,念叨著“白狐銜燈,照我歸鄉”。此刻看著蘇妄言掌心的內丹,他忽然想起綏綏救人時的眼神——與祖父畫中那隻白狐如出一轍。
“陣破之日,青丘萬妖將無棲身之所。”蘇妄言將內丹按在狐首碑上,碑身突然浮現出星圖,“你鎮邪司的職責是斬妖除魔,可若妖不傷民,又何須趕盡殺絕?”
地動山搖中,破廟化作青丘入口。綏綏被吊在陣眼處,尾尖已開始消散。蘇妄言衝過去抱住她,沈玄機的劍最終落在地上——他看見陣中浮現出無數畫麵:綏綏在疫病中救人,在雪夜替蘇妄言暖手,在破廟中對著他的睡顏落淚……
“破陣者,需以命換命。”綏綏勉強抬頭,“公子快走,青丘……會護你平安……”
“我既救過你一次,便要救你第二次。”蘇妄言取出隨身攜帶的玉佩,那是母親留給他的護身符,“當年父親說,玉中有蘇家先祖的浩然之氣。”他將玉佩按在內丹上,兩道光芒融合,陣眼處的金蓮花胎記突然綻放。
沈玄機突然明白,百年前祖父奪走的不是狐丹,而是守陣靈狐的護心玉。此刻玉佩歸位,青丘大陣重新亮起,綏綏的尾尖漸漸凝實。
晨光初綻時,青丘秘境隱入雲霧。蘇妄言抱著變回人形的綏綏站在烏衣巷口,沈玄機默默收起佩劍,腰間的二十八宿劍穗已褪去三分之一——那是他為破陣損耗的修為。
“鎮邪司今後會記著,妖亦有善惡。”捕妖師轉身時,留下塊刻著狐首紋的腰牌,“若有難處,可憑此牌來尋我。”
綏綏醒來時,看見蘇妄言鬢角添了幾根白發。她指尖撫過他眉間,那些因損耗陽氣而生的細紋漸漸消失:“傻公子,凡人怎可強融妖丹?”
“若不是你,我早凍死在破廟了。”蘇妄言替她簪好白梅,忽然瞥見巷口有人影晃動——是書院的同窗,舉著喜報高喊“蘇公子中舉”。
十年後,烏衣巷的破廟早已修繕一新,簷角銅鈴下掛著塊木牌,上書“青丘祠”。每逢雨夜,總有人看見祠中走出對璧人:男子捧著書卷,女子提著琉璃燈,燈影裏的狐尾隨著步伐輕輕搖晃。
而鎮邪司的典籍裏,從此多了段記載:“青丘有靈,名曰白綏,銜燈照夜,渡人疾苦。人與妖兮,何辨善惡?心正則靈,心邪則魔。”
夜風拂過祠前的槐樹,將簷角銅鈴吹得叮當作響。綏綏望著燈下蘇妄言的側臉,忽然想起初遇時那個寒夜——原來有些緣分,早在他為她舔舐傷口時便已注定,正如琉璃燈芯上的火焰,百年不熄,千年長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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