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紅繩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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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是在清明後的第七天接到老家的電話的。聽筒裏傳來村支書李伯沙啞的聲音,說我母親倒在灶台前,手裏還攥著半把沒擇完的韭菜。等我連夜驅車趕回青嵐村時,老宅的瓦楞上正凝著層青灰色的霧,像被人用指甲掐出的瘀痕。
    停屍房在村西頭的倉庫裏,白熾燈在頂梁上晃出一圈圈光暈。母親的臉青得發藍,嘴唇卻紅得異常,像是被人強塞了把朱砂。我注意到她右手腕內側有道新結的紅繩,繩尾還沾著半片枯黃的槐樹葉——這是村裏老一輩人傳下來的“避煞結”,可母親生前最反感這些封建迷信,總說當年要不是信了這些鬼話,我父親也不會失蹤。
    守靈的夜裏,煤油燈突然爆了芯。我看見窗紙上晃過一道人影,披散的長發垂到腰間,像是被風吹得飄起來,卻又帶著某種機械的僵直。等我衝出去時,隻在院牆上發現半枚模糊的血手印,指縫間卡著片暗紅色的花瓣——那是後山廢廟裏才有的血棠花。
    青嵐村的人忌諱提後山。我小時候曾偷跑過去,看見過一座坍塌的廟宇,門楣上“鎮靈祠”三個金字已經剝落,門前的香案上擺著兩具腐朽的木俑,一男一女,手腕上係著褪色的紅繩。母親發現後狠狠打了我一頓,邊打邊哭:“那是替死鬼的窩,進去了就出不來了。”
    第二天落葬時,李伯盯著母親的棺木欲言又止。“秋禾啊,”他最後往墳前添了捧土,“你媽臨終前一直念叨‘紅繩要斷了’,還說讓你千萬別碰西廂房的衣櫃。”我心裏一緊,想起老宅西廂房的衣櫃,那是父親當年親手打的,自從他十八年前失蹤後,母親就再沒讓我靠近過。
    夜裏下著毛毛雨,老宅的木地板在腳下吱呀作響。我握著電筒推開西廂房的門,撲麵而來的黴味裏混著一絲鐵鏽味。衣櫃的雕花門板上貼著張泛黃的符咒,邊角處已經卷起,露出底下暗紅的刻痕——是密密麻麻的人名,最上麵兩個名字是“林建國”和“周秀芳”,正是我父母的名字。
    我剛要伸手揭符咒,窗外突然傳來一聲野貓的嚎叫。電筒光掃過窗欞時,我看見玻璃上貼著張慘白的臉,眼窩深陷,嘴唇裂開露出黑黢黢的牙床。等我再眨眨眼,那張臉已經消失了,隻剩下窗台上那片血棠花瓣,正順著雨水慢慢滲出血色。
    衣櫃“哢嗒”一聲自己開了條縫。我屏住呼吸湊近,發現裏麵掛著件褪色的紅嫁衣,衣擺上繡著半朵血棠花,針線歪歪扭扭的,像是用指甲刻上去的。嫁衣下麵壓著本泛黃的筆記本,母親的字跡在紙頁上洇開:“建國,他們說隻要把紅繩係在童男童女手上,就能騙過怨靈。可小禾才五歲啊,我怎麽舍得……”
    後麵的字跡被水漬暈染得模糊,我翻到最後一頁,看見用紅筆重重畫著的圖案:兩個小人被紅繩捆在石碑上,周圍環繞著十二朵血棠花。右下角有行小字:“七月十五,子時,鎮靈祠。”日期正是父親失蹤的那天。
    雷聲在頭頂炸開時,我聽見樓下傳來拖遝的腳步聲。踮著腳走到樓梯口,看見玄關處站著個穿藍布衫的女人,背對著我,頭發濕漉漉地滴著水。“媽?”我喊了一聲,她突然轉身,那張臉白得像浸過福爾馬林,嘴角扯出不自然的弧度:“秋禾,該係紅繩了。”
    我轉身就跑,撞進西廂房時聽見身後“砰”的關門聲。再回頭,那個女人已經站在衣櫃前,正慢慢伸手去摸那件紅嫁衣。閃電劃過的瞬間,我看見她手腕上的紅繩突然繃直,像活過來的蛇一樣纏上嫁衣的領口,而她的臉正在一點點融化,露出底下森白的頭骨。
    我猛地撞開後窗,跳進雜草叢生的後院。雨越下越大,遠處的後山在霧氣裏像頭蹲伏的野獸。不知怎麽,我竟朝著廢廟的方向跑去,腳下的泥地裏時不時露出半截殘破的瓷娃娃,空洞的眼窩對著我,像是在指引方向。
    鎮靈祠的斷牆裏透出微弱的火光。我躲在石柱後,看見香案前跪著幾個黑影,正是白天參加葬禮的村民。李伯正在中間擺弄著什麽,等火光映亮他的臉,我才發現他手裏拿著根紅繩,另一端係在個木製的小人身上,小人胸前貼著張寫有我名字的黃紙。
    “十八年了,上一對童男童女的紅繩斷了,”李伯的聲音像生鏽的齒輪在轉動,“怨靈又要出來找替身了。好在周秀芳把她閨女帶回來了,這次一定能成。”旁邊的村民們紛紛磕頭,香案上的血棠花突然全部盛開,殷紅的花瓣飄落,在地上拚出個扭曲的“奠”字。
    我這才想起,母親和父親當年正是村裏選出來的“童男童女”,用來祭祀鎮靈祠裏的怨靈。他們本該在十八年前的七月十五被獻祭,可父親失蹤了,母親帶著我逃了出來,卻始終沒能擺脫怨靈的糾纏。現在母親死了,怨靈便把目標對準了我。
    身後突然傳來鐵鏈拖地的聲音。我轉身看見個穿著中山裝的男人,背對著我站在廢墟邊緣,他的右手腕上係著半根紅繩,繩尾還連著片殘破的衣角——和父親失蹤時穿的衣服一模一樣。“爸?”我試探著喊了一聲,他慢慢轉頭,臉上爬滿了血棠花的藤蔓,花瓣從他的眼窩裏長出來,簌簌地往下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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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村民們發現了我。李伯舉著紅繩衝過來,我轉身就往廟裏跑,卻被門檻絆倒在地。抬頭時,看見香案後的石壁上刻著幅壁畫:十二對童男童女被紅繩捆在石碑上,怨靈從他們體內鑽出,化作漫天的血棠花。而在壁畫的角落,我看見小小的母親正抱著年幼的我,躲在石碑後麵,父親則被紅繩捆在中央,臉上是絕望的神情。
    紅繩纏上我手腕的瞬間,整座廢廟開始震動。血棠花的香氣鑽進鼻腔,我聽見無數個聲音在耳邊哭號:“替我們死——”母親的聲音突然穿透混沌:“秋禾,剪斷紅繩!”我低頭看見手腕上的紅繩不知何時變成了活物,正順著手臂往上爬,而在紅繩的另一端,隱隱約約能看見母親的身影,她的手腕上也纏著同樣的紅繩,正在被拖向黑暗。
    父親的中山裝破破爛爛地落在我腳邊,口袋裏掉出把生鏽的剪刀——那是母親當年用來裁嫁衣的。我抓起剪刀,對著紅繩狠狠剪下去。劇痛從手腕傳來,紅繩斷開的瞬間,整麵石壁上的壁畫開始剝落,露出底下密密麻麻的刻痕,全是被獻祭的童男童女的名字。
    廢廟在轟鳴聲中倒塌。我被氣浪掀翻在地,恍惚間看見無數光點從廢墟中升起,那是被困了百年的怨靈們終於得到了解脫。母親的身影出現在火光中,她微笑著朝我揮揮手,手腕上的紅繩已經消失不見,而在她身後,父親穿著幹淨的中山裝,正朝我們走來。
    等我再睜開眼時,已經躺在村衛生所的床上。李伯和幾個村民站在門口,臉色蒼白如紙。“怨靈散了,”李伯歎了口氣,“鎮靈祠的石碑也塌了,上麵刻著的字露出來了——‘天地有靈,勿害童稚’。是我們錯了,錯了整整一百年。”
    我回到老宅時,西廂房的衣櫃已經倒塌,那件紅嫁衣不知所蹤,隻剩下母親的筆記本躺在廢墟裏,最後一頁多了行新寫的字:“秋禾,紅繩斷了,別怕。”窗外的槐樹沙沙作響,一片槐樹葉飄落在我手上,葉脈竟天然形成了個“安”字。
    離開青嵐村的那天,我在村口看見棵老槐樹,樹幹上纏著無數褪色的紅繩,每根紅繩上都係著張泛黃的紙條,寫著不同的名字。我摸了摸手腕,那裏還留著道淡淡的紅痕,像朵不會凋謝的血棠花。
    汽車發動時,後視鏡裏閃過個穿藍布衫的身影。我猛地回頭,卻隻看見漫天的槐花在飄落,其中夾雜著幾片暗紅的花瓣,輕輕落在新堆的墳頭上——那是村民們為當年所有被獻祭的孩子立的衣冠塚。
    從此之後,我再沒夢見過紅繩。但每個清明,我都會回青嵐村,在鎮靈祠的廢墟前放上一束白色的菊花。有次我蹲下身清理雜草,忽然發現斷碑下露出半截紅繩,繩尾係著枚生鏽的銀戒,正是母親當年結婚時戴的那枚。
    風吹過廢墟,帶著些許槐花的清香。我知道,有些東西雖然斷了,但永遠不會消失。就像手腕上的紅痕,就像記憶裏那個潮濕的春夜,就像母親臨終前沒說完的那句話——或許,她是想告訴我,紅繩斷了,但愛永遠都在。
    離開時,我特意繞到後山。曾經的廢廟已經變成一片平地,唯有那棵老槐樹還在,枝葉間隱約傳來孩童的笑聲,清脆而遙遠,像是被歲月洗去了所有的悲傷。我摸摸手腕,紅痕已經淡得幾乎看不見了,但我知道,它會一直陪著我,提醒我那些不該被遺忘的過去。
    汽車駛上盤山公路時,夕陽正把天空染成血紅色。後視鏡裏,青嵐村越來越小,最終變成一個黑點。我打開車窗,任由晚風吹亂頭發,忽然聽見遠處傳來一聲悠長的鍾響,像是從很古老的地方傳來,又像是在心底深處回響。
    那是新生的聲音,也是告別的聲音。而我知道,無論走到哪裏,那些被紅繩係住的記憶,都將成為我生命裏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就像母親說的,別怕,紅繩斷了,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車輪碾過最後一道山梁時,我看見天邊有群歸鳥,正朝著家的方向飛去。而我的家,早已不在那座破舊的老宅裏,不在那片充滿禁忌的後山旁,而在記憶的最深處,在母親溫柔的目光裏,在父親永遠無法回來的身影中。
    或許,這就是命運吧。有些結,終將被剪斷;有些痛,終將被撫平。而我們能做的,就是帶著那些回憶,勇敢地走下去,讓陽光照亮每一個曾經被黑暗籠罩的角落。
    車窗外,夜色漸深。我打開車燈,照亮前方的道路。遠處的山腳下,幾盞燈火若隱若現,像是在等待著晚歸的人。而我知道,無論多晚,總有一盞燈,會為我亮著,在記憶的最深處,永遠不會熄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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