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第一百零九:廣陵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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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大曆三年中秋,長安西市的胡餅鋪飄著桂花蜜香。我攥著剛當掉的狐裘錢袋,在朱雀街的槐樹下駐足。月光把影子拉得老長,像條掙不脫的鎖鏈,鎖著我這個連續三屆落第的舉子。
“公子可是愛琴之人?”沙啞的聲音從身後傳來。轉身時,我看見個瞎眼老叟,竹簍裏斜插著張斷弦古琴,琴身髹漆剝落處,隱約可見“雷氏”二字。
“此琴名‘繞梁’,曾為蔡邕舊物。”老叟枯槁的手指拂過琴弦,發出空啞的共鳴,“今當街贈知音,分文不取。”我正要推辭,忽見他袖口露出半道傷疤,形如斷弦——這正是十年前洛陽火災中,雷氏琴坊老匠人的特征。
琴弦在子夜時分突然自鳴。我從《考工記》中抬頭,看見琴身泛著幽藍光澤,斷弦處纏著縷雪白的發絲。當第三聲異響傳來時,窗紙上映出個窈窕人影,廣袖中露出半截猩紅裙裾。
“公子可識得柳如是?”女子跨進門檻,鬢間金步搖輕晃,卻無半點聲響,“妾身本是教坊司琵琶伎,七日前暴斃於平康坊。”她轉身時,我看見她後頸有枚朱砂痣,形如斷弦——與老叟的傷疤分毫不差。
柳氏指尖輕叩琴身,斷弦突然繃直,發出裂帛之音。琴腹中掉出卷泛黃的《廣陵散》譜,譜頁間夾著片月白色鱗片:“此琴原是雷氏為龍女所製,弦斷之日,便是償債之時。”她的聲音漸低,身影開始透明,“明夜子時,鬼市聚寶閣,公子可持此鱗換琴膏。”
鬼市的燈籠在酉時三刻亮起,清一色的白紙燈籠上畫著斷弦古琴。我攥著鱗片穿過宣武門,聽見更夫敲著“小心火燭”走過,卻看不見他腰間的燈籠——這是隻照陰魂的夜路。
聚寶閣的掌櫃是個侏儒,左眼下有顆淚痣,穿一身前朝的團花錦袍。他接過鱗片時,指甲劃過我手腕,留下道血痕:“龍鱗換龍膏,天經地義。但公子可知,上一個取琴膏的人,被剜去了雙目?”
壇中膏體呈琥珀色,隱約可見血絲纏繞。我剛要接過,忽聞閣外喧嘩。八抬紙轎停在街心,轎簾掀開處,露出雙繡著並蒂蓮的紅鞋。轎中傳來女子笑聲:“雷家小郎,別來無恙?”
侏儒突然渾身發抖,淚痣滲出黑血:“龍女饒命...當年火焚琴坊,是太常寺卿逼我...”話音未落,他的身體開始融化,化作一灘黑血,血中浮起半枚斷弦形狀的玉玨。紙轎裏伸出蒼白的手,指尖纏繞著我的發絲:“公子既得琴膏,何不上轎一敘?”
琴弦在寅時修複,泛著溫潤的光澤。我對著銅鏡塗抹龍膏,卻看見鏡中之人不是自己——那是個身著襴衫的少年,額角有塊胎記,形如斷弦。柳氏的聲音從琴中傳來:“公子可知,您的前世正是雷氏琴坊的少東家?”
銅鏡突然碎裂,碎片中映出前世記憶:天寶十四年,安祿山叛軍破洛陽,太常寺卿強索雷氏所製“繞梁”琴,父親拒不肯從,舉坊自焚。我看見自己抱著古琴從火場逃出,卻被亂箭射中後心,斷弦劃過麵頰,留下永恒的傷痕。
“龍女與雷氏有三世因果。”柳氏的身影在晨光中顯形,手中握著半塊玉玨,“當年她贈雷郎龍鱗,助他修成琴魄,卻不料累及琴坊遭劫。如今琴身已複,隻待月圓之夜,便可開幽冥之門。”
八月十五,大明宮的漏刻指向子時。我抱著古琴登上樂遊原,柳氏身著白衣,發間插著那支金步搖。她指尖撥弦,琴弦發出龍吟般的聲響,樂遊原上突然湧起白霧,霧中浮現出無數琴坊舊人,他們的後頸都有斷弦狀的胎記。
“雷郎,別來無恙?”龍女的聲音從霧中傳來,她身著華美的鮫綃裙,魚尾在月光下泛著銀光,“三百年了,你可還記得當年的約定?”我看見她手中握著另半塊玉玨,斷口處還沾著陳年血跡。
柳氏突然推開我,金步搖墜地,露出她後頸的朱砂痣——那分明是龍女的印記。“當年我化身琵琶伎接近你,隻為奪取琴魄。”她的聲音帶著哭腔,“可我沒想到...會真的愛上你...”龍女的魚尾掃過地麵,白霧中升起熊熊烈火,那些琴坊舊人紛紛化作飛灰。
古琴突然爆發出刺耳的聲響,琴弦割裂我的手掌,鮮血滴在琴身,激起一片金光。我看見父親的身影在火光中浮現,他手中握著完整的玉玨:“琴者,禁也。禁邪念,禁妄欲。”金光閃過,龍女的身影開始消散,她眼中流出珍珠般的淚水:“原來...這三世輪回,不過是我一念成魔...”
晨光刺破霧靄時,古琴已變回斷弦模樣。柳氏的身影消失在樂遊原的草間,隻留下那支金步搖,搖墜上刻著細小的銘文:“情如琴弦,斷不可續。”我摸著後頸新生的胎記,突然明白,有些因果,終須用一世來償還。
長安的晨鍾響起時,我背著古琴走向西市。胡餅鋪的老板正在掃雪,看見我後頸的印記,手中的掃帚“當啷”落地:“公子可是雷氏後人?十年前有個瞎眼老叟,曾托我轉交這個...”他遞來個油紙包,裏麵是半塊玉玨,斷口處還帶著焦痕。
雪越下越大,我打開油紙包,看見玉玨內側刻著小字:“琴心不死,輪回不止。”遠處傳來駝鈴聲,一隊胡商牽著駱駝經過,為首的胡人戴著麵紗,露出的眼角有顆淚痣,形如斷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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