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個子的情形愈來愈糟，他開始不吃不喝，形容日漸枯槁，最要命的是經常胡言亂語、神誌不清。戰友們心急如焚，卻又不知所措。叫來的郎中無藥可醫，隻會讓大家準備後事。這樣持續了四天，大個子眼看就要不行了，戰友們已經開始為他準備起後事，大個子卻突然回光返照似的清醒了起來。他一醒來就嚷嚷著要吃東西，戰友們長舒了一口氣，趕緊給他弄來了吃的喝的。大個子狼吐虎咽，吃飽喝足後，突然向大家作起了長揖，眾人大吃一驚，慌忙扶起大個子，問他何故。大個子說他要進山辦點事，想請他們照顧古麗恰。眾人更加摸不著頭腦，問他道：“古麗恰不是失蹤好幾天了嗎？還有這大雪封山，你進山幹嘛啊？”大個子知道不把事情講清楚，大家是不會讓他離開的，於是他向戰友們講述了這幾天發生在他身上的事情。
    在古麗恰失蹤的第二天晚上，大個子躺在床上久久無法入眠，焦急和擔憂讓他翻來覆去。三更時分，他聽到“吱呀”的響聲，隨即睜開眼睛。借著微弱的雪光，他看見房門開著，一個白色的人影從門口走了進來，那個人影身形高挑，身上籠罩著及地的白色長裙，頭上散披著齊肩的黑色長發，長發遮住了那人影的整個臉龐，隻露出了兩個眼睛。大個子激動地坐了起來。不用看到臉，他就知道眼前的人是古麗恰。雖然不知道古麗恰為何裝扮成這個樣子，但是隻要人平安回來就好。大個子下了床，正要走向那人影，那人影突然低聲嗬斥道：“不要過來！你這無恥之徒！”
    大個子一下子愣住了。
    “古麗恰怎麽了？她失蹤的這兩天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大個子正自想著，那人影又突然發出一陣尖笑聲，聲音雖然不大，卻足以刺得大個子揪心地難受。那人影見到大個子難受的樣子，似乎開心了起來，接著又惡狠狠地說道：“你這個無恥的家夥，我對你一往情深，你為什麽要背叛我，去勾搭別的女人。我現在死了，變成了厲鬼。我要讓你每天半夜躺在床上一抬頭就看到我，我會讓你睡臥不安！讓你天天都活在驚恐之中！讓你永世不得安寧！”
    大個子聞言，悲痛萬分，心如刀絞。他無法接受古麗恰的死亡，難以明白古麗恰的怨恨。鬼魂他倒是不害怕，這世間從沒有讓他害怕的東西。他害怕的是她的離去，害怕的是她的怨恨。大個子抑製著心中的悲傷，快速地走向古麗恰。他想，這中間肯定有什麽誤會，隻要跟古麗恰解釋清楚，就能消除誤會，化解怨恨，隻要能跟她在一起，鬼魂又有什麽關係。古麗恰見狀卻突然掉頭，跑了出去。大個子快速地追了出去。當時正值子時正刻，他一出門凜冽的寒風便吹打起他那有縫的單衣，刺骨的冰雪就侵蝕了他那無履的雙腳，然而他絲毫不覺。跑過軍營大院，追出軍營門口時，大個子看到古麗恰正朝著蒲類海的方向跑去。大個子緊追在古麗恰的身後，很快就追上了她。追上後，他一把抓住了古麗恰的右手，拉停了她的腳步，古麗恰轉過身，右手掙紮回縮著，左手拚命地向大個子身上錘去。大個子順勢又抓住了她的左手。古麗恰的兩隻手都冰冷得像腳下的冰雪。這就是鬼魂的感覺嗎，他心想道。然而他並不在乎，不管古麗恰的手有多冰冷，隻要還能夠觸碰到，他的心中就充滿暖意。那時，寒風吹開了古麗恰的長發，吹現了古麗恰的臉龐，她的臉龐依然是那麽的美麗，但她的眼睛裏充滿了痛苦，臉頰上寫滿了失望。古麗恰的雙手被握住後，身體開始激烈地掙紮，大個子見狀幹脆鬆開雙手，將她緊緊地抱在懷裏。古麗恰被抱住後，胳膊無法動彈，身上也使不上力，隻有嘴巴在大口地喘著氣。古麗恰口中的氣噴在大個子的胳膊上，讓他那被寒風侵襲得已經冰涼的胳膊，竟然感受到了太陽一般的溫暖。大個子猛然驚覺：古麗恰不是鬼魂，是個活生生的人。他心中大喜，手中的力道跟著小了點。他低頭看著古麗恰高興地說道：“古麗恰，你沒死！太好了！太好了！”
    古麗恰聞言，痛苦地尖叫道：“我已經死了！我要報複你！我要讓你活在恐懼與痛苦中！”話畢，她突然低下頭，在大個子的胳膊上狠狠地咬了一口。大個子的臉上露出疼痛之色，口中輕輕地叫喚了一聲。古麗恰看到大個子疼痛的樣子，立即開心地笑了，臉上表情變化比三歲孩子還要快，還要自然。古麗恰接著又連續咬了大個子幾口，一口比一口用力，大個子也叫得一聲比一聲大，古麗恰也一次比一次更加開心。
    大個子明白了，古麗恰應該是中邪了，雖然不知道是什麽原因，但應該趕緊帶她回去找郎中醫治，他想。於是他雙手抱起古麗恰，橫抱在胸前，快速往軍營的方向跑去。古麗恰在大個子抱起她後立即發瘋似的揮舞著四肢，扭動著身體，吼叫了起來。大個子見狀抱得更緊了，生怕她掉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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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個子一刻也不敢耽擱，一步也不敢放慢，隻想盡快帶著古麗恰趕到軍營。然而很快，他就發現古麗恰的吼叫聲越來越低，身體開始抽搐，口中吐出泡沫，臉色發青，眼神迷離。大個子大驚失色，趕緊將她放到雪地上，掐她人中，輕按胸口。過了一會，古麗恰的臉色漸漸緩和，眼神也恢複正常了。恢複過來的古麗恰看了蹲在眼前的大個子一眼，迅速站起身，一邊惡毒地詛咒他，一邊轉身就跑。大個子經過剛才的驚嚇，也不敢輕舉妄動，隻得謹慎地跟隨。古麗恰見他跟著自己，立即停下腳步回頭破口大罵。大個子意識到古麗恰現在很憎恨他，雖然不知道為什麽，但最好別刺激她，以免再次出現那種可怕的情況。於是他放慢腳步，遠遠跟著，不讓她發現。他循著腳印跟蹤到山邊，進到山裏，發現古麗恰住在蒲類海南邊不遠處的一個山洞中。她的生活自理能力似乎沒有喪失，遠遠看去，洞中有篝火，有鋪得整齊的幹草。那晚，大個子躲在山洞外不遠處的岩石旁守了一夜。冷了，他就搬石頭跑步取暖；困了，就把臉貼在雪地上提神。第二天天剛亮，大個子趕回軍營，穿上衣服鞋子就去了古麗恰家。
    大個子帶上古麗恰的爹娘去了古麗恰藏身的那個山洞。古麗恰看到她的爹娘似乎不認識，但也不排斥，見到大個子立即憤怒發狂，大個子隻好離開山洞，躲到古麗恰看不見的地方。半個時辰後，古麗恰的爹娘才從山洞中走出來，兩人見到大個子，都搖起了頭。譯長看著大個子，一邊歎氣一邊說道："古麗恰中邪了。她什麽人都不認識，什麽東西都不記得了，什麽事情也不再關心。她滿口胡話，說你背叛了她，說她變成厲鬼要來報複你，說她要讓你知道什麽是痛苦，說她會每天半夜來到你的床前，讓你活在恐懼中......讓你痛苦恐懼似乎成為她現在最大的快樂。"大個子心中的悲痛難以言喻，隻能默不作聲。最後，三人達成共識：古麗恰中邪的事暫且不要聲張，譯長對醫術有所了解，他先想辦法醫治。
    從那天開始，每天半夜，當古麗恰披頭散發地站在大個子床前時，大個子都會裝作痛不欲生，裝作驚恐害怕。每天夜裏古麗恰都會心滿意足，高高興興地離開。等她離開後，大個子再悄悄地跟著她，跟她到她藏身的山洞處，在洞口外麵找個隱蔽的角落，不眠不休地看守看護，然後等天放亮的時候再返回。為了把痛苦和害怕做得更加逼真，大個子每天不吃不喝，好讓自己更加精神憔悴，更加形容枯槁。果然，古麗恰每次再見他時，都會比上一次更加地開心快樂，而這也讓大個子的心中更感欣慰。
    “這樣過了四天。就在剛才，我從古麗恰那邊回來，躺到床上迷迷糊糊合上眼，恍惚間夢見一個人麵馬身的怪物，自稱是天山山神。它說能治好古麗恰，讓我去山中最高的雪峰找它。”大個子最後說道。
    戰友們聽完大個子的話，唏噓不已、麵麵相覷。大家都勸他不要去雪峰，盛夏時節都無人能登上那座雪峰，何況現在大雪封山，隻怕救不了古麗恰，還會搭上性命。況且山神之說虛無縹緲，未必可信，夢境隻怕是憂思過度所致，常言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
    大個子沒有聽從大家的勸阻，他潛意識裏覺得那個夢是真的，他非去雪峰不可——這應該是唯一的辦法了。戰友們無奈，隻得同意他離開，並承諾會照顧古麗恰：若她堅持住在山洞中，他們會不分日夜地輪流守護她；若她願意回到鎮子上，他們會確保她不受任何人欺負。大個子心生感激，眼眶不自覺地濕潤了，他信得過這些戰友，他知道這些戰士的承諾比生命還重要，他不再有什麽顧慮。
    他跟戰友們在軍營中告別，帶上他的砍刀、弓箭和一袋幹糧，獨自一人向雪峰進發。幾天後，天放晴了，凜冽了一個漫長冬天的寒風終於消失，天氣跟著回暖，山穀中的冰雪開始融化，溪水又重新潺潺流動，草地露出了碧綠的小草，紅柳也長出了嫩芽，春天突然就來到了，讓人猝不及防。古麗恰也終於回到了家，她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隻記得醒來時發現自己在一個山洞中。譯長跟她說了她生病時發生的所有事情，包括大個子去雪峰求山神治療。
    古麗恰來軍營的時候，離大個子去雪峰已過了六日。她獨自一人呆在大個子的房間裏哭了很久，大家都沒有去安慰她，隻是讓她一個人靜靜地哭泣。
    從此，蒲類人再也沒見到過大個子。
    老兵的故事到此戛然而止。三恒張了張嘴，似乎有問題想問，老兵揮揮手，一邊阻止他，一邊對著他和豎爺說道：“快三更了，先睡覺，有事明日再說。夜裏冷，你們去外麵弄點幹草鋪在地上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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