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北靈已經查看完了倒在地上的十幾個聶耳人。她站起身，朝著豎爺他們搖了搖頭 —— 那動作表明，倒在地上的聶耳人無一生還。豎爺心中瞬間湧起悲涼，這悲涼是為聶水，為死在地上的其他聶耳人，為那些慘死的所有聶耳人，為世上遭受屠戮的無數生靈。
    “有希望的。你們先在這山中躲起來，千萬不要被妖魔們發現。我們已經找到了對付妖魔的方法，隻是我們要先趕往雷澤，同那裏的神族匯合。你們先躲幾天，等我們消滅了妖魔，你們就可以回自己的家了。”豎爺壓製住心中的悲涼，盡量讓自己表現得胸有成竹地說道。
    “真的？”一個耳朵隻有普通人大小的小女孩從人群中擠出來，緊盯著豎爺問道。她的臉上滿是即將舒展的笑容，就像一朵正要開放的花蕾。
    “真的！”豎爺肯定地點了點頭。
    “是真的！我們來聶耳國本想買幾隻文虎，這樣隻需要一天時間就能趕到雷澤了，可是……”三恒看著那女孩，插話道，可說了一半又說不下去了。
    “我知道哪裏有文虎。”一個須發花白、耳朵長至脖子的大爺像突然想起來似的，立即說道，“這積石山上有一個隱秘的山穀，那裏生活著很多文虎。我年輕時候在這山中采藥，偶然去過那裏。我帶你們去找那山穀。”
    大爺的話讓豎爺一行人喜出望外。有了文虎，不到一天工夫，他們應該就可以趕到雷澤，趕到後一族的所在地了。於是，他們幫助聶耳人將聶水等死去的聶耳勇士和六個妖魔的屍體掩埋後，便在大爺的帶領下，隨同聶耳人一起向著大爺所說的山穀走去。豎爺本想勸說眾人分散躲入山中，隻帶大爺幾人去尋找有文虎的山穀 —— 這樣一來，聶耳人的行蹤不易被妖魔發現，二來他們也能快點趕到山穀。但是聶耳人覺得，傳說中的文虎神可能就在那個山穀中，因而他們也想跟著去。豎爺便不忍心將心中的想法說出來了。
    積石山不算很高，也不特別險峻，但山體廣袤，林木極其稠密。一行人走了將近兩刻鍾，還沒翻過一個山峰。原本聽說周饒國已成廢墟後便心急如焚的焦火，實在忍不住說道：“這樣太慢了！不如安排兩個動作敏捷的聶耳勇士，隨我們和大爺一同去有文虎的山穀，其他人就地躲藏。等趕到山穀，若真有文虎神，再讓兩個勇士回來接大家。”
    對於焦火的提議，豎爺立即讚成，三恒、北靈、成合、香姑和袁後也紛紛表示同意。聶戈與其他聶耳人簡短商議後，也都認可了這個方案。於是，眾人按焦火的提議分頭行動：豎爺七人、大爺及兩個聶耳勇士組成十人小隊，繼續前往文虎山穀；其他人在聶戈帶領下，就地躲進濃密的山林中。
    十人小隊由成合背著大爺在前方帶路，豎爺負責殿後，朝著積石山深處快速行進。大約一個時辰後，眾人翻過三座山峰，來到第四座山前時，大爺示意停下。他從成合背上滑下，走到隊伍前方，先是皺眉仔細打量眼前那形似手持長劍橫臥在地的巨人般的山峰，接著指向“長劍”劍尖處，臉上露出孩童般的笑意，說道：“就在那裏 —— 有個隱蔽的罅縫，穿過它就到我所說的山穀了。”
    確認好方位後，成合背起大爺，繼續引領眾人向前走去。不久，眾人來到大爺所說的有隱蔽罅縫的地方。他們在兩棵大樹間糾纏的茂密枝葉後，找到了那條像斧頭劈出來的、僅兩尺來寬的罅縫。因罅縫太窄，成合魁偉的身軀隻能側身通過，他不得不將背上的大爺放下，讓其自行行走。加之罅縫上端能照到較長時間陽光的地方長滿灌木，那些並不稀疏的枝葉擋住了大部分光亮，隻漏下少量光線勉強讓人看清腳下的路。即便有袁後製造的火光，但因眾人排成縱隊，總有火光被擋住照不到的人，大家的行進速度因此慢了下來。不過，即便罅縫中的路難以看清，大家也能感覺到這是一條下坡路，因為坡度極大，大到即便站立不動也能明顯感知。
    眾人沿著這條路前行約一刻多鍾後，眼前豁然開朗，一個山穀出現在麵前。此時已是傍晚，太陽的餘暉僅在高立天際的樹木枝葉上依稀可見，穀中雖比罅縫中明亮些，但仍顯朦朧。不過大家沒費多少工夫便達成了此行目的 —— 一隻比普通老虎大許多的老虎，如同他們突然出現在穀中一般，突然出現在眾人身旁，仿佛它原本就站在那裏等候著。此時，袁後手中的火已能毫無障礙地照亮四周，那隻老虎也在火光範圍內，它眼中閃爍著明亮的光，像是眼中自發光芒，又似眼睛如鏡子般反射了火光。
    豎爺、三恒、焦火、香姑，甚至背著人的成合，在猛然瞥見那隻巨虎的瞬間，都本能地抽出武器，擺出防禦架勢。大爺見狀，急忙從成合背上滑下，一邊示意眾人收起兵刃，一邊緩步走向大虎。緊接著，他低聲吟唱般念起一段似咒語的話語，聲調抑揚頓挫，仿佛在與虎族進行某種神秘對話。大虎像是聽懂了一般，先是輕輕搖晃龐大身軀，而後邁著穩健步伐，如同檢閱士兵的將軍，圍繞豎爺等人緩步踱步。待巡視一圈後，它昂首張口，發出一聲長嘯。這嘯聲雖不震耳欲聾，卻如漣漪般迅速在穀內回蕩，聲波層層疊疊，顯然足以傳達到穀中每一個角落。
    不多時，四個黑影闖入眾人視野。它們疾馳而來的模樣，恰似疾風中飛滾的羊皮囊，轉瞬便抵達眾人跟前 —— 竟是四隻老虎。與先前那隻相同，這四隻老虎體型同樣龐大，每一隻都足有成年水牛般大小，虎目圓睜，周身散發著攝人氣息。
    五隻巨獸呈扇形圍攏，這陣仗讓眾人，包括兩位自詡勇猛的聶耳勇士，都不由得繃緊神經，冷汗涔涔。然而，令人意外的是，除了首隻大虎依舊昂首而立，後來的四隻老虎竟如同溫順家貓般，緩緩趴伏在地。這戲劇性的轉變，讓眾人心中的緊張驟然化作無盡疑惑，麵麵相覷間，不知這虎群究竟意欲何為。
    “這四隻文虎願意載你們，騎上它們的背，便能前往想去之處。”大爺的話語，如同一把鑰匙，瞬間解開了眾人心中的困惑。
    眾人原本以為，抵達聶耳國就能順利尋得文虎，趁夜色趕往雷澤。可在聶耳國的所見所聞，卻將這看似平常的計劃，擊碎成遙不可及的奢望。當他們漸漸接受現實，放下不切實際的幻想時，命運卻峰回路轉。誰也沒料到，這曾以為觸手可及、又變得遙不可及的“騎虎赴雷澤”的願望，竟以如此戲劇性的方式實現。這跌宕起伏的一天，恍若一場被無形之手操控的夢境 —— 先是令人窒息的噩夢，在絕望之際，夢境突然轉向，雖後半程仍籠罩著單調壓抑的迷霧，卻終究迎來了圓滿結局，讓人不禁感慨世事無常 。
    此刻，眾人唯有一個念頭：騎上文虎，即刻奔赴雷澤。其餘諸事，皆無暇過問、無心探究。於是，他們翻身跨上虎背，匆匆辭別聶耳人，辭別山穀、留守的那隻文虎，以及穀中未知的一切。當眾人坐在文虎寬闊的脊背之上時，甚至未曾思索這些巨獸該如何帶他們脫離這如深井般的山穀。直到文虎邁著穩健的步伐走向穀中近乎垂直的崖壁，眾人才驚覺它們竟要緣壁出穀。盡管不知文虎如何攀援陡峭崖壁，但眾人仍下意識地緊緊抱住虎背，掌心滲出的冷汗浸透了虎皮。
    文虎似乎一直在等待這一刻 —— 當感受到背上的重量如鉗子般牢牢固定，它們龐大的身軀驟然弓起，繼而如離弦之箭般彈射向崖壁。四爪觸及崖壁的瞬間，這些猛獸仿佛瞬間蛻變為壁虎：不再跳躍奔跑，而是四肢展開，如吸盤般緊緊吸附岩壁，開始迅猛攀升。眾人這才恍然大悟：文虎與普通老虎的根本差異，不在體型而在足部 —— 尋常虎爪隻能奔走跳躍，而文虎之爪竟如壁虎般生有吸附之力，能讓它們在垂直崖壁上如履平地。
    文虎攀爬的速度遠超壁虎，不過片刻，四隻巨獸便馱著豎爺等七人衝出深穀，躍上峰頂。此時夕陽尚未完全沉落，茂密林梢間仍跳動著幾縷殘餘的金芒，仿佛天幕遺落的碎金。
    踏入樹林後，文虎的姿態愈發從容：恰似山羊熟知下山路徑，駱駝稔熟沙漠節律，它們在林間奔行的速度更勝從前。眾人不得不俯身緊貼虎背，躲避如利箭般迎麵刺來的枝椏 —— 那些橫斜的枝條在疾行中化作綠色的閃電，稍有不慎便會劃破麵頰。
    眾人抱夾虎身的雙臂早已酸痛麻木，以至於連時光流逝都渾然不覺。直到文虎馱著他們越過積石山，踏上平坦大地時，眾人才敢緩緩抬頭、直起腰背。此時，夕陽已完全沒入西邊地平線，天際連一片晚霞的殘痕都未留存，蒼茫大地褪去所有色彩，隻剩灰蒙蒙的輪廓在暮色中浮沉。不久，夜幕徹底籠罩四野，萬物遁入黑暗的懷抱，唯有文虎的奔行未曾稍歇。那黑暗仿佛對它們毫無束縛：或是雙目能穿透夜色，或是另有玄妙識路之法，這些巨獸始終在幽暗中保持著風馳電掣的速度。
    這是一個既無星辰也無月華的黑夜，更是一個不聞蟲鳴、不見獸吼的死寂之夜。濃稠的黑暗仿佛讓時間凝固，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漫無邊際地延展。幸而，在一段需要眾人再度低頭緊伏虎背的顛簸路程後，一輪碩大如日、明亮似燈的圓月驟然躍升於東方天際。銀輝傾灑之下，大地卻呈現出詭異的焦黑色，仿佛月光穿透了虛空，照亮了奔行的文虎與虎背上的旅人，卻獨獨遺漏了這片瘡痍的土地。
    突然，一陣壓抑的哽咽聲穿透虎蹄翻飛的轟鳴與耳畔呼嘯的風聲，雖細微卻讓豎爺心頭一動 —— 那聲音來自與他同乘一虎的焦火。
    “焦火，你怎麽了？”豎爺立即關切地問道。
    “這裏是我的祖國……周饒國。此前聽聞它已淪為廢墟，我始終不願相信。如今親眼看見這片曾經的綠野變成焦土，叫我如何不心碎……”焦火的嗓音裏浸滿悲涼，話音未落便已哽咽。
    豎爺聞言微怔，隨即輕聲勸慰：“此處離睦民國不遠，我想你的同胞或許已逃往那裏。待我們擊潰邪魔、重還天下太平，這片土地定能再度披滿綠茵。”
    焦火不再言語，隻是怔怔望著月光下飛速掠過的焦土與斷壁殘垣。豎爺亦沉默 —— 此刻，任何言語都顯得蒼白無力。
    時光在奔行中悄然流逝，月亮從東天移至西天，最終在一片絢爛霞光中隱去身影。當朝陽初升，於東方地平線探出頭顱時，幾片瑰麗雲霞簇擁著它，將單調的晨光染成五彩流霞，映照得整個蒼穹璀璨奪目。曆經六個多時辰馬不停蹄的奔波，從黃昏到破曉的星夜兼程，眾人終於登上了險峻狹長的狄山。
    狄山，這座橫亙於周饒國北境與西陲的山脈，自古便籠罩著傳奇迷霧。傳說上古時期，這裏曾如昆侖山般，棲息著神族與神獸。神魔大戰之際，狄山神族陷入劇烈分裂：堅守神性者與墮落成魔者勢均力敵，山上神獸亦隨神族分化為對立兩派。在那場短暫卻慘烈的混戰中，狄山神魔與神獸幾乎全軍覆沒 —— 他們的身軀化作山脈的塵土，事跡凝成流傳的傳說，靈魂則成為山間遊蕩的虛影。據說直至今日，仍有人偶爾能在岩石陰影中，窺見那些徘徊不去的魂靈。
    眾人一心趕往雷澤，無暇顧及狄山的種種奇觀。文虎雖不能言語，卻似能與乘者心意相通，不僅未減緩速度，即便在載人疾馳六個多時辰後，仍如履平地般躍上狄山，在嶙峋岩石間不知疲倦地跳躍奔行。
    山上稀疏卻高大的樹木、大大小小形態各異的鳥獸，還有遍布山野如雕像般的岩石，皆似虛影般在眾人眼前飛速掠過。一切明明觸手可及，卻又恍若鏡花水月，在疾行的殘影中變得朦朧而不真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