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周饒聶耳同焦土,甘水雷澤共傲霜第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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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時間已是傍晚。渾圓的日輪在平坦的沼澤上悄然隱去蹤跡,仿佛失足墜入無底泥潭,無聲沒入黝黑的泥水深處。晚霞以太陽消失的天際為起點,如燃燒的綢緞般向兩側舒展蔓延,一端垂落在正北邊的桃花林梢,粉白花瓣與緋色雲霞交織;另一端則隱入正南邊終年積雪的巍峨雪山,皚皚白雪被染成琥珀色。在沒有晚霞籠罩的另一側,一片廣袤無垠的林子在微弱霞光中,猶如一幅墨色濃重的巨大幕布,神秘莫測。而在林子與眾人之間,橫亙著一條寬廣如湖的大河,粼粼波光在暮色裏泛著淺黃色的光暈,宛如給河麵覆上一層半透明的薄紗,隨著水流緩緩晃動,讓人恍然覺得河中流淌的不是尋常河水,而是一汪流動的暖金色光暈。
    “這就是甘水,對岸就是睦民國了。”焦火仰頭凝視著前方浩渺的水麵,骨節分明的手指指向對岸緊貼水麵的密林,聲音在漸濃的暮色裏清晰回蕩。
    “這水麵看起來足有三四十裏寬,我們究竟要怎麽過去啊?”北靈擰緊眉頭,眼中滿是憂慮,不自覺地搓了搓手臂,似乎已經感受到渡河的艱難。
    “直接遊過去吧,估計兩三個時辰就能遊到對岸。”三恒語氣篤定,雙臂交疊抱在胸前,目光中透著一股不服輸的勁兒。
    “不行!甘水中的水終年寒冷刺骨,雖然表麵不見冰層,但水溫比冰水更甚。人在裏麵莫說兩三個時辰,哪怕半個時辰就得凍僵。”焦火連連搖頭,神情嚴肅,眼中帶著警告意味。
    “啊?”三恒聞言渾身一震,十年前剛剛被困西域的記憶如潮水般湧來。那時正值七八月份,雖說西域的天氣比長安轉涼稍早,但七月底八月初的時節也隻是略有涼意。可從交河城前往烏壘途中,雪山下那片看似平靜的湖水,卻有著刺骨噬心般的冰寒。當時他和豎爺被凍得幾乎失去知覺,事後也因種種緣由無暇深究。此刻,在這個陌生的世界,再次遭遇如此奇特的水麵,而且更為寬廣浩渺,不僅喚醒了沉睡的記憶,更如同一把鑰匙,打開了他強烈的好奇心之門。
    “這是什麽原因啊?怎麽會有這麽奇怪的河水?”三恒驚訝過後,轉頭看向身後的焦火,迫不及待地追問。
    “據說甘水裏生活著數不清的冰蟲 —— 一種小到肉眼無法看見的蟲子。”焦火稍作停頓,繼續解釋,“有人說冰蟲會吸收熱量,也有人說是它們的分泌物能吸熱,原理差不多,總之水中的熱量都被吸走了。而且因為蟲群密集,即便水溫低於冰點,水也無法結冰。這說法雖有矛盾之處,卻已是最靠譜的解釋了。說到底,甘水的水溫仍是這世界的未解之謎,或許隻有創造世界的神明才能說清緣由源。”
    聽了焦火的話,三恒心底湧起一陣失望。他本以為能得到確切答案,既能解開甘水的謎題,又能捎帶化解十年前西域雪山下那汪湖水的疑惑。可世事總難盡如人意,並非所有問題都有答案 —— 有些事的發生本就不合常理,有些問題的存在本就超出認知。人類終究太過渺小,在自然麵前永遠是求知的學生,在宇宙中始終如蹣跚的幼兒。
    “這裏荒無人煙,沒渡口、沒船隻,又不能遊水,到底怎麽過河啊?”香姑忍不住抱怨。
    “甘水的上遊在哪?能不能繞道上遊?”豎爺望著河水奔來的方向,插話問道。
    “甘水發源於睦民國與東山國之間的沙海。若想繞上遊去睦民國,就必須穿越沙海。”焦火耐心解釋,“沙海是這世上僅次於流沙的第二大沙漠。它雖不如流沙廣袤,危險卻絲毫不輸 —— 流沙的威脅主要是沙陷與怪物,沙海的致命之處則是沙暴。那裏的沙暴如同海上風暴,頻發、猛烈且毫無征兆,若沒有經驗豐富的向導,我們絕難穿過。如今這世界滿目瘡痍,大部分人都在相互屠戮的戰爭中死傷殆盡,幸存者要麽還在繼續廝殺,要麽躲了起來,想找個能帶我們過沙海的向導,恐怕是不可能了。”
    “那現在究竟該怎麽辦?”三恒望向豎爺,眉宇間滿是憂慮。
    “做木筏。”成合突然插話,他的目光投向西方 —— 沼澤盡頭有座低矮卻綿長的山,山上覆蓋著茂密的樹林。此時晚霞已褪去幾分色彩,不再鮮明澄淨,倒像一件紅色綢衫,經多年浣洗後顏色變淺,變得斑駁而模糊。
    成合的主意得到了眾人認可。甘水水麵雖寬,水流卻不湍急,乘木筏渡河確實是簡單可行的辦法。於是,大家繼續由成合領路,朝著西邊的山林走去。
    沼澤中最難跋涉的路段已然跨過,越往西行進,泥潭愈發稀疏,草甸逐漸蔓延。當他們距離那片覆滿樹林的矮山約莫八裏之遙時,泥潭完全消失,沼澤化作純粹的水草地。此刻,環繞半片天宇的晚霞已被夜色撕得粉碎,除了幾縷殘片,再難尋覓霞影蹤跡。眾人加快腳步,一刻多鍾後,終於抵達星光籠罩的樹林邊緣。
    寒意驟然侵襲,仿佛隨夜色一同降臨,氣溫下降的速度甚至超過西域沙漠中夜幕初降時的降溫幅度。幾人計劃先尋處空地生火歇息,待次日天亮再伐木製作木筏,橫渡甘水進入睦民國。因草地上積水遍布,他們決定前往林中尋找適合過夜的地方。進入樹林前,眾人製作了火把以便在黑暗中辨識路徑,這一舉動不禁讓人想起袁後 —— 若她仍在,便無需火把照明。一時間,眾人皆陷入沉默,神情與心情同樣沉重。在柔和的火光映照下,他們穿過林間狹窄的空隙向山上行進,試圖尋找一處空曠地生火。然而,當他們登上山脊四下尋覓時,一道火光突然從林木間隙躍入視野,緊接著,持續不斷的嘈雜聲也隨風傳來。
    眾人立刻警覺起來,先是熄滅手中火把,隨後蹲身藏匿於粗大的樹幹之後。屏息觀察片刻,確認火光與聲響均來自山的西側後,香姑在微光中打出手勢示意自己前去偵察,隨即輕巧地攀上身旁大樹,幾乎未發出任何聲響便隱入樹頂。
    “山下全是營帳、篝火和人。”香姑回到地麵後低聲匯報,“西側山坡的樹木幾乎被砍伐殆盡,甘水岸邊燈火通明,他們似乎在伐木造船。”
    “這定是來攻打睦民國的軍隊。”焦火驚道,“香姑,你看清是什麽人了嗎?”
    “光線太暗看不清,但能看到好幾個種族,至少有巨人和犬封人。”
    “大人國與犬封國的軍隊已經匯合,天毒、蜮民乃至鬼國的軍隊想必也已抵達,看來這世界真的全線淪陷了。也不知如今睦民國是何光景……”焦火低頭喃喃自語,聲音中滿是憂慮。
    “不能再等了,既然他們有船,我們就乘他們的船渡水。”豎爺猛然抬頭,語氣斬釘截鐵。
    “水邊燈火通明,我們一露頭就會被發現,怎麽上船?”香姑麵露疑色。
    “等他們睡熟了再行動。”三恒接話道。
    “有巡邏隊。要是鬼國軍隊也來了,連崗哨設在哪兒都摸不清。”焦火語氣凝重。
    “那怎麽辦?”三恒轉頭看向右側蹲著的豎爺。
    “潛水過去。”豎爺沉吟片刻,“甘水雖冷,但短時間潛水應該能撐住。巡邏的絕不會料到有人敢潛水登船,這法子準能成。”
    “這主意好!”焦火立刻響應,“我們先退到東坡,再沿山坡摸向甘水邊,到了水邊就潛水靠近船隻。隻要上了船立刻開船,就算被發現也追不上。”
    北靈、三恒、成合和香姑紛紛點頭讚同,隨即起身貓腰,在黑暗中躡手躡腳退下山脊,回到東坡半坡處。
    重新點燃火把後,幾人沿山坡向北行進。半個時辰後,潺潺的水流聲傳入耳中 —— 已靠近河邊了。他們熄滅火把,循著水聲摸索前進。不久,腳下的路開始向下傾斜,很快實地變成了爛泥。此時他們已走出樹林,來到林地與甘水之間的蘆葦叢旁。
    不知何時,夜空已綴滿繁星。星光下,寬闊的河麵鋪展眼前,粼粼波光泛著銀色光澤,仿佛流淌著一河凝固的月光。
    豎爺抽出鐵劍,彎下腰,割了一把蘆葦。隨後,他將那些蘆葦去頭去尾,做成了幾根蘆葦管,並分給每人一根。當大家人手一根蘆葦管時,計劃中最關鍵的一步開始了。他們下到蘆葦叢中,踩著叢中的爛泥緩緩前行,幾乎沒發出一丁點兒聲音。不久,眾人穿過蘆葦叢,來到水邊,觸到了河水。
    河水閃著白色的熒光,像流動的水銀 —— 那光並非星光的反射,似乎是河水自身散發的。這讓豎爺和三恒大感驚訝。他們在長安時,聽來自東海邊的商客說過海水有時會發出藍色熒光,卻從未聽說河水也能自身發光。水邊還有一點反常之處:水與蘆葦界限分明,有水的地方沒有一根蘆葦,有蘆葦的地方隻有爛泥。不過,這一點並未引起豎爺和三恒太多注意。
    此時將近亥時,幾人不再浪費時間,立刻按計劃下水。成合、香姑、焦火、三恒和北靈一個接一個依次入水,每個人身體剛接觸河水時,都忍不住打了個寒顫。三恒甚至想打噴嚏,卻還是頑強地緊閉著嘴,硬憋了回去。豎爺最後下水,當他的腳碰到水時,一股刺骨噬心的冰涼從腳底傳遍全身 —— 那感覺既像冬天掉進冰窟窿,又似無數銀針刺入體內。
    幾人忍受著河水的冰涼刺骨,在河麵上輕輕泅水前行。當他們繞過山脊與河麵交接處的河灣時,火光映入眾人眼簾;繼續向前遊了二十來丈,香姑此前偵查到的山下景象逐一浮現:停泊河邊的大小船隻、河岸上搖曳的篝火、篝火旁密匝匝的營帳,以及營帳旁偶爾出現的巡邏人員。這些景象,或如香姑所述,或如她描述後焦火所推測的那般。
    火光與眼前景象提醒眾人執行潛水計劃。他們將備好的蘆葦管含在口中,讓身體沉入水下,隻留蘆葦管另一端露出水麵,隨即沿著河岸快速潛行。一刻鍾後,目的地到了 —— 黑黢黢的船底在泛著銀光的河水中浮現,像一堵牆擋住去路。眾人並未立刻浮水登船,而是繞過船底繼續前行。繞過四艘大船後,他們在一艘船底斜懸頭頂的小船旁停下,緩緩浮出水麵。
    “水裏有人!”幾人剛露出水麵,一聲大喊如響雷般從頭頂炸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