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隆三樓辦公室的檀木門剛推開，一股子陳皮老茶的香氣便裹著暖意湧出來。
    萬博軒正彎腰撥弄茶海，藏青色唐裝下擺沾著點茶葉末子，聽見動靜直起腰時，圓臉上堆著笑：“小沈來了？陶雅桃說你要趕早，我讓廚房把大閘蟹換成了文火煨的佛跳牆——”他視線掃過跟在沈傑身後的陳景明，眼睛一亮，“這位是？”
    “我發小陳景明。”沈傑脫了羽絨服搭在椅背上，餘光瞥見茶幾上那盅還在冒熱氣的瓷罐，喉結動了動又壓下，“萬總，實在對不住，雅琴明天要回薑家老宅，我得去買箱車厘子帶著。她奶奶上回說嘴饞，念叨好幾回了。”
    萬博軒手在茶海上頓了頓，隨即哈哈笑起來：“該的該的！小年輕就得把心上人哄好了。”他重新坐回主位，紫砂壺在手中轉了兩圈，笑意卻淡了些，“不過正好，等你喝完這盞茶，有些事想和你商量。”
    陳景明縮在沙發角剝糖紙，糖紙窸窣聲在安靜的辦公室裏格外清晰。
    沈傑接過茶盞抿了口，舌尖漫開的甘醇被心底的警覺壓下去——萬博軒這聲“商量”，怕是和上回倉儲改造時說的“探討”不一樣。
    果然，萬博軒從抽屜裏抽出份泛黃的報紙，攤開在兩人中間。
    頭版標題被紅筆圈著：《連鎖商超北進潮：滬上“家得利”年內開五店》。
    “我打算往燕京、魔都開分店。”他指節敲了敲報紙，“南邊市場快飽和了，再不動，要被人搶了先手。”
    沈傑放下茶盞，杯底與檀木相撞發出輕響。
    他盯著報紙上“家得利”的擴張計劃，喉結滾動兩下：“萬總，去年倉儲改造時您說過，萬隆的優勢在‘區域精耕’。從物流到供貨，咱們和本地農戶、廠商磨合了十年——”
    “我知道風險。”萬博軒打斷他，手指無意識摩挲著唐裝盤扣，“可你看看現在的年輕人，哪個不往大城市跑？咱們守著這三縣兩市，能撈著幾個新客？”他突然往前傾身，眼睛亮得像淬了火，“上回你說要做‘社區生鮮+便民服務’的模式，我讓人去燕京調研了。那邊社區店租金雖高，但客單價能翻兩番！”
    陳景明的糖紙停在半空。
    沈傑注意到萬博軒後頸的汗濕了衣領——這是他前世談並購案時才會有的緊張態。
    他伸手按住報紙，指腹壓過“家得利”三個字：“萬總，您讓人調研的是‘能不能’，可我得想‘該不該’。咱們現在供應鏈隻鋪到省城，往燕京送貨，冷鏈成本要漲三成；本地供應商跟咱們簽的排他協議，出了省就作不得數……”他頓了頓，從包裏抽出份文件推過去，“這是我讓陳景明做的周邊五市消費數據，您看，咱們在寧州的滲透率才47，隔壁青陽市還有六個社區沒覆蓋——”
    萬博軒的手指慢慢鬆開盤扣。
    他翻開文件，第一頁是寧州市各社區的商超覆蓋圖，紅色標記像星星點點的火苗，燒得最旺的地方反而是空白。
    “你是說……先把現有的地盤紮深？”
    “等我過完年去燕京探探路。”沈傑往前湊了湊，聲音放軟些，“我有個大學同學在那邊做物流，能摸到冷鏈底價。要是成本能壓到預期，再帶著咱們的本地特產過去——”他指了指文件裏夾的照片，“比如張阿婆的醬菜、王記的臘味，這些在大城市可是稀罕物。”
    辦公室裏靜了片刻。
    陳景明偷偷瞥了眼萬博軒——這老頭原本繃緊的嘴角正慢慢往上翹，剛才還攥成拳的手，現在正一下下拍著文件封皮。
    “小沈啊，”萬博軒突然笑出了聲，眼角的皺紋堆成朵花，“我早該信你。上回倉儲改造，你說‘要讓貨車等貨，別讓貨等貨車’，結果咱們庫存周轉率提了20……”他把文件小心收進抽屜，又推過來碟桂花糕，“佛跳牆你帶走，給小姑娘和她奶奶嚐嚐。車厘子我讓陶雅桃去挑，保證顆顆帶梗，新鮮得能掐出水。”
    陳景明捏著桂花糕的手都在抖。
    直到出了萬隆大門，他才猛地撞了下沈傑肩膀：“我滴個乖乖！你剛才那架勢，跟我二叔在工地談百萬合同似的！”
    沈傑被撞得踉蹌兩步，低頭看手機——薑雅琴半小時前發了張老宅的照片，青瓦白牆下堆著串紅辣椒，配文：“奶奶說車厘子要挑果柄綠的。”他笑著回了個“收到”，轉頭對陳景明說：“去水果市場，你幫我挑。”
    水果市場的暖氣開得足，沈傑脫了外套搭在臂彎，盯著整筐整筐的車厘子皺眉。
    陳景明扒著筐沿比畫：“這筐果柄綠！哎老板，這箱多少錢？”
    “三百八。”老板娘擦著秤，“要不是看你麵善，這價拿不下來。”
    沈傑剛要掏錢，手機在兜裏震了震。
    是母親魏芷榮的消息：“幾點到家？你爸燉了蘿卜牛腩。”他抬頭對陳景明笑：“包起來吧。”
    陳景明捧著紙箱直咂舌：“這夠我吃三個月泡麵了……”話沒說完，被沈傑搶過箱子：“雅琴奶奶八十歲了，上回在醫院見她，盯著護士的果盤看了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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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家時天已經擦黑。
    單元樓的聲控燈隨著腳步聲次第亮起，沈傑剛把鑰匙插進鎖孔，門就“吱呀”開了。
    魏芷榮係著藍布圍裙站在門裏，鼻尖凍得通紅：“可算回來了！你爸非說要等你——”她視線落在沈傑懷裏的紙箱上，又掃過他手裏提著的佛跳牆，眉頭慢慢皺起來，“買這麽貴的東西做什麽？上個月剛給你爸換了膝蓋，這錢——”
    “媽，這是給雅琴奶奶的。”沈傑把紙箱往桌上放，餘光瞥見客廳茶幾上擺著個金色獎杯，“這是……”
    “你爸從你書房翻出來的。”魏芷榮扯下圍裙搭在椅背上，聲音拔高了些，“什麽‘大學生創業先鋒獎’？你上回說在超市打工，合著是當老板？”她突然想起什麽，轉身從廚房端出碗牛腩，“還有你二伯家正華，上禮拜提了輛大眾，見人就說‘年輕人就得開新車’！你倒好，開著二手捷達——”
    “媽，正華那車是他爸給的。”沈傑坐下來夾了塊牛腩，熱氣熏得眼眶發酸，“我這捷達能開，省油。”
    “還有雅琴！”魏芷榮突然拍了下桌子，碗裏的湯濺出幾滴，“大過年的不跟你回家，算怎麽回事？我上回在菜市場碰到張阿姨，人家閨女對象早把年貨送上門了——”
    沈傑的筷子停在半空。
    窗外的雪不知什麽時候下大了，撲在玻璃上發出細碎的響。
    他看著母親泛紅的眼角，突然想起前世這時候，自己正追著伍芷清滿學校跑，母親在廚房抹眼淚的樣子。
    “媽，雅琴是要回薑家老宅陪奶奶。”他輕聲說，“等過完年，我帶她來給您拜年。”
    魏芷榮張了張嘴，終究沒再說話。
    沈宏毅放下報紙，咳嗽兩聲：“吃飯吃飯，牛腩要涼了。”
    深夜，沈傑窩在臥室的舊藤椅裏。
    手機屏幕亮著，他盯著和薑雅琴的聊天框，最後一條消息停在半小時前：“車厘子挑好了，果柄綠得能掐出水。”
    窗外的雪還在下，路燈把雪粒子照成金色的霧。
    他又發了條：“到家了，我媽燉的牛腩還是老味道。”
    手機安靜地躺在掌心，沒有震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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